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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暗流渡淮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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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在两人之间,变得愈发深沉。
吕布松开了手,但那股灼人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季桓的皮肤上。他心中的狂怒与焦躁在季桓那番话语的安抚下,化作了一种更为沉重、也更为坚定的决心。
“让袁术,为我棋子……”吕布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烁着危险而兴奋的光芒。这种在刀尖上行走的阴谋,远比坐在笼中枯等更符合他的天性。
“此事重大,须告知公台与文远他们。”吕布沉声说道,他虽然依赖季桓,但在这种足以决定整个集团生死的决策上,他依然需要听取核心将领的意见,这已是身为一方主帅的本能。“传我将令,明日卯时,于议事厅议事。”
季桓点了点头,他知道,陈宫那一关绝不好过。
“主公,早些歇息吧。”季桓躬身行礼,转身准备离去。
“先生。”吕布忽然从背后叫住了他。
季桓回头,只见吕布的目光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异常复杂。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无事,先生也早些歇息。”
季桓没有多问,再次行礼后,退出了那方狭小的庭院。
……
次日清晨,小沛县衙的议事厅内寒气逼人。
吕布端坐主位,张辽、高顺、陈宫等核心文武,分列左右。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吕布没有绕圈子,待众人坐定,便将季桓昨夜的计策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事情便是如此。某意已决,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商议该遣何人出使淮南。”
他的话音刚落,陈宫便猛地从席位上站起,因为动作太快甚至带倒了身前的食案。他指着垂首立于吕布身侧的季桓,眼中满是痛心疾首的失望。
“主公,万万不可!”他几乎是在嘶吼,“那袁术,冢中枯骨耳!其人骄奢淫逸,刻薄寡恩,非是人主!前日我等尚在兖州,便是奉诏讨伐于他。如今,主公竟要以盖世之功屈身事此国贼?此乃自堕威名,为天下笑耳!”
他的声音在大帐中回荡,带着一个传统士人对于“名节”与“道义”最决绝的捍卫。
“我军今日之困,困于天时,非困于战之不利也。然主公乃战胜曹操之英雄,岂能自甘堕落,与虎谋皮!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自取其辱!”
张辽和高顺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紧锁的眉头也显示出他们内心的疑虑与不安。袁术的声名,在天下诸侯中,早已是人尽皆知的败坏。与这样的人结盟,传扬出去,他们这支军队仅剩的最后一点“王师”的体面也将荡然无存。
面对陈宫近乎崩溃的质问,季桓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丝毫的波澜。
他等陈宫说完,才缓缓地开口:“公台先生所言,譬如鸩酒,人皆知其毒,故不敢饮。然刘备待我等,乃以美酒肥肉,养虎于笼。初看无恙,然久必伤其野性,磨其爪牙。待猛虎沦为家犬之日,便是其为刀俎鱼肉之时。敢问诸位,此二者,孰为更毒?”
厅内,无人应答。但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骇然。
是啊。刘备的“仁义”,不正是那最舒适的牢笼么?他们在这牢笼里,军心正在涣散,锐气正在消磨。待这支百战之师,彻底沦为一群只知伸手讨要粮草的客军时,便是任人宰割之日。
“我等非为投袁术,实乃用袁术也。”季桓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引淮南之兵,以为外势;我军为之内应,扰乱徐州。便可致使刘备首尾难顾,我等方有可乘之机。”
“这……”张辽沉吟道,“袁术素无信义,若其心怀叵测,囚我使者,断我后路,又当如何?”
“不会。”季桓的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人性的精光,“袁术其人志大才疏,急于求成,最缺的便是能为他打开徐州大门的内应。主公,便是他眼中最佳之人选。”
这番话将所有的情面都剥去,只剩下最冷酷的利害权衡。
陈宫看着季桓,嘴唇颤抖,最终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知道,从“术”的层面,季桓或许是对的。但从“道”的层面,从他坚守一生的信念上,他无法接受。这是一种堕落,一种为了生存而将灵魂卖给魔鬼的交易。
吕布看着帐下诸将的神色变化,心中已有定数。他抬起手,制止了还想再争辩的陈宫。
“此事,某意已决。”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等与其自困于此,不若饮鸩求活!”
“先生,”他转向季桓,“出使淮南之人,你可有计较?”
季桓躬身道:“为求隐秘,使者不宜声名显赫。我帐下有一军侯,名曰秦谊,此人机敏沉稳,口风甚紧,堪当此任。”
“好。”吕布当即拍板,“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一言,定下了最终的基调。
陈宫的身体晃了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他缓缓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看这满室的阴谋。
……
三日后,夜。
秦谊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小沛的南门。他没有骑马,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像一个普通的夜行客,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送他离开的只有季桓一人。
“此行,万事小心。”城门洞的阴影里,季桓将一卷用蜡封好的帛书交到了秦谊手中,“见到袁术,不必卑躬屈膝。你代表的是温侯。记住,我们是去‘合作’,而非‘乞求’。我教你的话都记下了么?”
“先生放心,属下都记下了。”秦谊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他是季桓从那些屯田兵中,亲自提拔起来的。为人机敏,沉默寡言,最是可靠。
“好。”季桓点了点头,“告诉袁术,我家主公愿与他南北夹击,共取徐州。事成之后,下邳、东海归他,而我主只需小沛、琅琊、广陵三地。另外,我军军粮需他即刻起秘密接济。”
这便是季桓开出的价码。看似公平,实则暗藏玄机。琅琊与广陵,此刻都并非刘备的核心控制区,是两块需要吕布自己去打的“空头支票”。而将最富庶的下邳与东海许给袁术,则是引诱他出兵的最大诱饵。
“若他迟疑,你便告诉他,”季桓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刘备帐下陈登父子早已与主公暗通款曲。只待时机一到,便会献出下邳。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机不可失稍纵即逝。”
秦谊的身体微微一震。陈登父子,那可是徐州的名门望族,刘备最为倚仗之人。
“先生,此事……”
“此事是真是假,不重要。”季桓打断了他,“重要的是,让袁术相信它是真的。他生性多疑,但也极度自负。他宁可信其有,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秦谊沉默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季桓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秦谊深吸了一口气,辨明了方向,朝着南方的淮水大步走去。他的身后是前途未卜的小沛。他的前方,是更加波谲云诡的淮南。
……
十日后,寿春。
这座淮南的治所,与徐州的萧条仿佛是两个世界。
城内车水马龙,商铺林立。街道两旁的府邸,皆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即便是在这天下大乱的年景,这里依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靡靡景象。
秦谊站在那座仿若皇宫般巍峨的将军府前,整理了一下自己风尘仆仆的衣衫,递上了拜帖。
通传之后,他被领入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殿中燃着昂贵的香料,数十名衣着暴露的舞姬正在翩翩起舞。
高高的台阶之上,一个身着锦衣、头戴玉冠、面色倨傲的中年人正半躺在软塌之上,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由美貌的侍女将剥好的果实送入他的口中。
正是后将军,袁术。
“堂下何人,见本将军,为何不拜?”袁术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秦谊不卑不亢,躬身一揖:“小人秦谊,奉我家主公平东将军、温侯吕布之命,特来拜见袁将军。”
“兖州之主?”袁术终于抬起了眼,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我怎么听说,奉先如今,已是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了?”
大殿之内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哄笑声。
秦谊面不改色,朗声说道:“昔日韩信,未遇汉高祖时,亦曾受胯下之辱。英雄末路,不过一时。我家主公虎踞小沛,麾下雄兵数万,皆百战之士,其兵锋之盛,天下共知。敢问将军,古今天下,可有‘丧家之犬’能令一方州牧视为心腹大患,夜不能寐者乎?”
袁术的笑声收敛了。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舞姬与乐师。大殿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说吧,吕布遣你来,所为何事?”
秦谊从怀中取出那卷封好的帛书,由侍从呈了上去。“我家主公之意,尽在书中。将军一看便知。”
袁术接过帛书缓缓展开。他看得极慢,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轻蔑渐渐变得凝重,最后,化作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与激动。
“吕布当真愿意,将下邳与东海尽数让与我?”
“我家主公一言九鼎。”秦谊沉声说道,“主公久居北方,所求者乃是北归兖州故地,重整霸业。徐州,不过是暂借的踏板。主公愿助将军成就大业,只求将军能助我主,脱离眼下之困境。”
袁术摩挲着手中的帛书,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死死地盯着秦谊。
“信中所言,陈登父子,亦是你家主公内应,此事当真?”
秦谊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抬起头迎着袁术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将军若是不信,可遣人去徐州打探。陈氏父子虽为徐州望族,却一直被刘备压制。他们心中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盘算么?”
这番话虚虚实实,却正好说中了袁术多疑的内心。
“好!”袁术猛地一拍大腿,从软塌上坐了起来,“你回去告诉吕布,他的提议,我允了!”
他高声下令:“来人!取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赏与使者!另外,即刻筹备粮草,三日之内,便要凑足三万石,秘密送往小沛!”
秦谊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知道,季桓赌赢了。
他再次躬身一拜,声音洪亮:“谊,代我家主公,谢过将军!”
走出那座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将军府,外面的阳光竟有些刺眼。秦谊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他知道,徐州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