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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危巢与安梦 ...

  •   公元一九五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常更早一些。

      冬天最后一场薄雪融化之后,阳光便慷慨地洒满了兖州的原野。在经历了去岁一整年的战火、屠杀与政治清洗之后,这片土地,竟奇迹般地焕发出一种粗粝而又野蛮的生机。

      季桓一手建立起来的新秩序,如同结构精密的机器高效地运转着。

      在濮阳城外广袤的屯田区内,成千上万的士兵与新附农户,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春耕。他们修复了被战火损毁的沟渠,用新分发的耕牛与农具犁开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肥沃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牲畜的气息。嘹亮的劳动号子取代了曾经的厮杀呐喊,响彻在田野之上。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朴素希望。那是属于土地的希望。

      与这片田野的勃勃生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濮阳城内那些高门大宅的死寂。曾经掌控着这片土地命运的士族们,如同被拔了牙的病虎,一个个龟缩在自己的府邸里舔舐着伤口,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们那份被强行签署的《奉安集》,如今就张贴在府衙的门外,像一道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印记,日夜拷问着他们仅存的尊严。

      季桓偶尔会登上帅府的角楼,俯瞰城内外的景象。

      他看着城外那些如同棋盘般规整的田地,看着那些因为卖力劳作而黝黑发亮的脊梁,一种近乎于创造者的满足感会油然而生。他成功了。他用最冷酷的手段,打碎了一个旧的世界,然后,又用最严苛的规则,建立起了一个属于崭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士农工商的森严等级,只有最简单的逻辑——为我而战者,得地;不从于我者,死亡。

      他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这套高效的体系将能为他锻造出一支战无不胜的、真正忠诚的军队。

      他以为,他已经掌控了命运。

      ……

      然而,一些不祥的预兆开始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开春之后,整个兖州境内竟连着数月未曾下过一场像样的透雨。天气一日比一日干燥,土地龟裂,原本该蓄满水的沟渠有不少已经见了底。

      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农开始在田埂上对着老天爷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他们发现,田里的各种虫蚁似乎比往年多了不少。

      这些零星的消息,也曾被汇总到季桓的案头。

      在他看来,这些都只是寻常的农事问题。他正忙于更“重要”的事情:规划夏季的征兵、监督工匠营的新式武器研发、以及在沙盘上推演曹操与袁绍下一步可能的动向。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那些看得见的、来自“人”的威胁上。

      至于所谓的“天时”,在他这个现代人的潜意识里不过是封建迷信的背景板而已。他相信科学,相信制度,相信人定胜天。

      陈宫曾为此专门找过他一次。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陈宫的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沉。

      “季先生,”他开门见山,“近来天时反常,亢旱无雨,非吉兆也。古语有云,‘国之将兴,听于民;国之将亡,听于神’。我听闻,民间已有‘上天示警’的流言。你倒行逆施,废黜礼法,夺士人田产,恐已触怒上苍。若不尽快行仁政,开仓赈济,向上天祈福,恐有大祸降临。”

      季桓听完只是淡淡一笑。

      “公台先生,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鬼神,我更愿意相信我眼前的粮仓是满的,我手中的军队是忠的。”他指了指窗外那些正在巡逻的士兵,“这才是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你……”陈宫气结,“竖子不可教也!天行有常,非人力所能及!待到灾祸临头,悔之晚矣!”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个绝望的背影。

      季桓看着他离去,微微地摇了摇头。他只当这是陈宫因为政治上的失意,而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之说的可笑执念。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亲手推开的是这个时代最后一声善意的警钟。

      ……

      初夏,麦苗已经齐刷刷地长到了半尺高,眼看就是一个丰收的年景。士兵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吕布的心情也很好。他每日巡视着军营与屯田区,看着自己麾下那支既能上马杀敌、又能下马种地的精锐之师,一种前所未有的、作为一方雄主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

      他甚至开始与季桓商议,等到秋收之后,是否可以主动出击,将兖州境内那些尚未完全归附的郡县一举拿下。

      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安宁的梦想中时,“历史”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也最不容置疑的面目。

      第一个警讯来自东郡。

      一名斥候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帅府。他带来的不是敌袭的军情,而是一段近乎疯癫的描述。

      “主公!先生!大事不好!东郡……东郡被……被吃了!”斥候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的惊骇。

      “什么吃了?”吕布皱眉喝道。

      “是虫子!是数不清的虫子!”斥候的眼神涣散,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景象,“像一片黑色的云,从天上飞过来,嗡嗡地响。那云一落地,不管是麦苗还是树皮,甚至是人身上穿的麻衣,只要是能咬得动的东西,眨眼之间就全没了!小的亲眼看见,上千亩的麦田,不到一个时辰就变成了光秃秃的泥地!”

      “蝗虫……”

      季桓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一段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冰冷记载。

      他想起来了。

      兴平元年、二年,关东大旱,蝗灾并发。史书记载,“谷一斛直钱五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他记起来了,这场被他视作“背景板”的天灾,其爆发的时间正是今年。其爆发的地点,正是他脚下的兖州、豫州一带!

      不是曹操,不是袁绍,也不是任何他日夜提防的敌人。

      他最大也是最致命的疏漏,来自于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现代人的、对“自然”的傲慢。他以为他搭建的巢穴很安稳,却忘了,这个巢穴本身就筑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吕布看见他神情大变,连忙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季桓没有回答。他猛地推开吕布,跌跌撞撞地冲出大堂,冲上那座他曾无数次凭栏远眺的角楼。

      他扶着冰冷的墙垛竭力向东方望去。

      天空,依旧是蔚蓝的。田野,依旧是碧绿的。

      一切都仿佛只是一个斥候带回来了危言耸听的噩梦。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的时候,他看见了。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极细、极淡的灰黄色线条。

      那条线起初很模糊,但它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宽、变厚、变黑。紧接着,一阵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嗡”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那不是云。

      那是一片由亿万个生命组成的、拥有着最原始、最贪婪的毁灭欲望的……死亡。

      季桓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那双曾洞悉过无数人心与战局的冷静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恐惧”与“绝望”的情绪。

      他知道,他所建立的那个看似美好的“安梦”即将被彻底吞噬。

      而他,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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