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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深渊前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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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存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之中。
季桓坐在榻上,侍女们正用温热的布巾为他擦去身上早已干涸的血迹。他的身体没有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那名亲卫队长临死前不断涌出血沫的嘴,和他眼中迅速熄灭的光,像两枚烙印深深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吕布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来回踱步。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散发出即将付诸毁灭的暴戾气息。他脚下的皮靴将厚实的地毯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凹痕。
“张辽!”他猛然停住,发出一声怒吼。
“末将在!”早已等候在帐外的张辽立刻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传我将令!封锁全城!今夜,我要这濮阳城内,血流成河!”吕布的声音,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杀意,“凡是州内大姓,李氏、张氏、王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我围了!但凡有敢反抗者,无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这是一道足以让濮阳变成一座鬼城的命令。
张辽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震惊。但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抱拳领命:“喏!”
“等等。”
一个沙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季桓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悲伤,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决绝。
“主公,”他站起身,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身形有些摇晃,“不能这么做。”
吕布猛地转过身,他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桓,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先生?你在说什么?他们要杀你!我便要让他们全族陪葬!这有何不对?!”
“不对。”季桓迎着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主公若是下了这道命令,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什么意思?”吕布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滥杀无辜,制造恐慌,将所有士族都推到我们的对立面,让我们在兖州彻底变成人人喊打的孤魂野鬼……这或许,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季桓的语速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冷静下来的力量,“一场刺杀,换我们自毁根基。这笔买卖,他们划算得很。”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发自肺腑的疲惫与痛楚:“为我而死的那名队长,他叫钱大,是并州人,家里有两个孩子,刚刚在城外分了三十亩地。他用命护住我是希望我能辅佐主公,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能过上安稳日子,而不是为了让我用一场更大的屠杀去为他‘复仇’。”
“如果我们因为愤怒,而将这座城变成地狱,那他的死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可笑。”
这番话,让暴怒中的吕布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了一些,但依旧充满了暴躁与不解。他无法理解季桓这种复杂的逻辑,他只知道,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差一点就被人毁了。
“那依先生之见,此事就这么算了?!”他的声音依旧嘶哑。
“当然不。”季桓的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寒光,“债,必须讨回来。但不是用斧头乱砍,而是用刀精准地切割。”
他转向张辽:“张将军,我请你去做三件事。”
“先生请讲!”张辽肃然道。
“第一,从今夜起,由你亲自接管濮阳防务。以追查刺客为名,全城戒严。但不要去围那些大族的府邸,只需将所有的情报渠道都给我盯死了。”
“第二,那名被我们杀死的刺客,还有现场遗留的弩箭,都是线索。我需要你手下最精干的人,顺着这些线索给我挖出他们的根。我要的是确凿的证据,和一份准确无误的名单。”
“第三,”季桓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回吕布身上,“请主公,给我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内,濮阳城内,不许再多流一滴无辜的血。”
吕布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能感受到季桓话语里的分量。那不是迂腐的仁慈,而是一种更为冷静、也更为致命的计划。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他选择相信。相信这个差一点就死在敌人刀下,此刻却反过来劝阻自己不要滥杀的人。
“好。”许久,吕布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就依先生。我给你三天!”
……
深夜,帅帐的内室。
季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独自坐在灯下,用一块白布仔细地擦拭着一枚沾染了血迹的铜钱。那是他从钱大队长的遗物中找到的。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显得格外孤单。
脚步声响起,吕布走了进来。他已经脱去了外甲,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单衣。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季桓身后,伸出双臂,将他连人带椅子,一起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为何?”吕布低声问,温热的气息喷在季桓的耳廓上,“为何要阻止我?我是在为你出气。”
季桓没有回头,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那枚铜钱上冰冷的纹路。
“因为我怕。”他轻声说。
这个回答,让吕布的身躯微微一僵。
“我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面不改色地将一座城池变成坟墓的人。”季桓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自我剖析,“我怕我会习惯了用别人的死亡,来铺就自己的道路。更怕的是……我怕你会变成那样的人。”
“主公,我们是在求生,不是在求死。屠杀,是弱者用来掩盖恐惧的手段。而强者,应该有能力去掌控局面,而不是被愤怒所掌控。”
吕布沉默了。他听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但他听懂了季桓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担忧。他忽然意识到,季桓保护的不仅仅是那些士族的性命,也是在保护他吕布,不让他成为像董卓、李傕、郭汜那样被天下人唾弃的屠夫。
他抱得更紧了些。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季桓的脸颊,然后是耳垂,最后,是他的嘴唇。
那不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吻。那是一个带着安抚、带着承诺,甚至带着一丝感激的吻。他像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正在用自己最原始的方式,向那个唯一能约束自己的人,表达着臣服与依赖。
季桓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对方唇上的温度,感受着那股从背后传来的强大而滚烫的体温。在经历了白日的生死一瞬后,只有这种最直接的、毫无保留的身体接触,才能让他那颗几乎被恐惧撕裂的心重新寻找到一丝安定的力量。
窗外,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