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白骨铸根基 ...
-
帅帐之内,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汗水混合的气味。
季桓被轻轻地放在床榻上。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线头的木偶。高坡上那惨烈的一幕依然在他眼前无声地反复播放着,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侍从们端着温热的水盆,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想为他擦拭脸颊上那块已经干涸的血迹。
“都出去。”
吕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权威。侍从们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吕布走到水盆边,换了一块干净的麻布扔进水里。他卷起袖子,露出古铜色的小臂,上面肌肉盘结,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他就这样,用那双刚刚还在挥舞画戟收割了无数生命的手拧干了麻布,然后走回床榻边。
他俯下身。
季桓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属于战场的硝烟与血腥味尚未散去,但更多的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灼热气息。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温热湿润的触感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吕布的动作很轻,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温柔。他一点一点,仔细地将那块血污擦拭干净,仿佛在擦拭一件有细微瑕疵的绝世美玉。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床榻边,安静地看着季桓。他像一头刚刚饱餐过后的猛兽,收起了所有的爪牙,正在审视着为他带来这一切的、不可思议的同伴。白日里那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让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他知道,这种快感源于眼前这个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青年。
“你不喜欢?”吕布忽然问。
季桓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睁开眼。“什么?”
“战场。”吕布说,“你不喜欢杀人。”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季桓沉默了。他不喜欢吗?不,那不是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整个道德观和生命观,都在被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残酷法则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暴力重塑。他会恐惧,会恶心,会战栗,但他又清晰地知道,这是他想活下去、想让吕布活下去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那不重要。”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重要的是我们赢了。”
“对,我们赢了。”吕布重复了一遍,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一抹残忍而满足的微笑。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季桓的鼻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死死地锁住季桓的眼睛,“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的手抚上了季桓的脖颈。那只虎口生满厚茧、足以轻易捏碎任何骨骼的大手,此刻却只是用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季桓脆弱跳动的颈动脉。
季桓没有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热度,以及那股潜藏在温柔之下随时可能爆发的毁灭性力量。在这种极致的危险与极致的亲密之间,他那因战场冲击而几乎麻木的神经终于被重新激活了。
一股战栗从他的脊椎末梢升起。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屈从、依赖与兴奋的复杂情绪。他主动迎了上去,用自己的唇印上了对方那带着血腥味的嘴唇。
这是一个信号。
吕布眼中的火焰瞬间被点燃。他不再压抑。他像一头巨兽,将季桓整个人都吞噬进自己的气息与力量之中。
他们分享着同一场胜利,也分担着同一场杀戮的罪孽。
帐外的风声,也掩盖不了帐内那压抑而灼热的呼吸。在这座由累累白骨奠基的城池里,他们用彼此的身体来驱散战争带来的死亡寒意,寻找着那份扭曲的温暖。
……
与帅帐内的灼热不同,陈宫的营帐里冷如冰窖。
他一个人在昏暗的油灯下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白日战场上的那一幕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他看见了吕布军摧枯拉朽般的攻击力,看见了高顺陷阵营那令人胆寒的纪律性,也看见了曹军士卒在绝望中被成片屠戮的惨状。
作为谋士他必须承认,那是一场完美如教科书般的歼灭战。时机、地点、兵力的运用,都妙到毫颠。
可作为一名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名士,他的内心却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所占据。
那不是战争,那是屠宰。
在他的理念中,战争是为“王道”服务的工具,是“吊民伐罪”,是“止戈为武”。即便是最残酷的战场,也应该有最基本的“仁义”底线。可季桓的计策里没有这些。那里只有冰冷的计算,精准的逻辑,以及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的冷酷。
陈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自己当初迎吕布入兖州的初衷。是为了对抗曹操的暴政,是为了给兖州百姓一个更好的选择。可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一种比曹操的“霸道”更加纯粹、更加赤裸的暴力。
他该怎么办?拂袖而去?天下之大,他还能去哪里?他早已是曹操必杀的叛徒。
留下?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头怪兽,在他亲手引来的土地上将一切传统道义的东西都吞噬干净吗?
油灯的火苗在他晦暗的眼眸中跳动着。
许久,许久。
陈宫眼中的迷茫和痛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于悲壮的决绝。
他不能走。
如果这头怪兽注定要成长起来,那他就必须留在它的身边,成为套在它脖子上的最后一根缰绳。哪怕这根缰绳最终会被挣断,他也要尽自己最后一份力,去尝试着将它拉回他所认为的“正途”上来。
这是他作为“引狼入室”者必须背负的责任与宿命。
……
次日,军事会议。
帐内的气氛与几天前已是天壤之别。所有将领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狂喜和骄傲。看向吕布的眼神是狂热的崇拜;而看向季桓的眼神则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敬畏。
“报——!”斥候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曹操已尽撤兖州之兵,退回司隶弘农!我军大胜!”
帐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吕布坐在主位上,享受着这胜利的荣光。他摆了摆手,待众人安静下来,目光转向了季桓。
“先生,曹操已退,我军下一步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季桓身上。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这支军队实际上的大脑。
季桓从容出列。经过一夜的沉淀,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与深邃。
“主公,诸位将军。”他缓缓开口,“一场大胜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但眼下,我们真正的敌人已经不是曹操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饥饿,是贫穷,是这片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土地,以及那些对我们充满敌意的眼睛。”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帐中,“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如果我们不能将这片土地真正变成我们自己的根基,那么曹操随时可以卷土重来,而我们又会像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散。”
“那依先生之见?”张辽抱拳问道,神情肃然。
“从今日起,我军的重心,当从‘战’转向‘治’。”季桓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兖州下辖的每一个郡县,“第一,立即清点此次战役的俘虏和缴获,打散整编,择其精壮者补充各营,其余人等皆编为屯田兵,即刻投入秋收与开荒。”
“第二,以濮阳为中心,将‘军功授田制’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要让每一个为我们流过血的士兵都能分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土地。他们的忠诚才是我们最坚固的城墙。”
“第三,”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派人‘说服’州内各大士族、豪强,让他们‘自愿’献出家中多余的粮草和农具,用以支持屯田。告诉他们,这是为了兖州的安宁,他们理应做出表率。”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寂静。连臧霸这种粗人都听明白了,这哪里是“说服”,这分明就是公开的掠夺。
陈宫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刚为自己找好了定位,季桓就立刻抛出了一个他绝对无法接受的政令。
“不可!”陈宫霍然起身,厉声反对,“士族乃一地之望,是朝廷的基石。如此强取豪夺,与盗匪何异?此举必将激起兖州士族同仇敌忾,我军将彻底失去人心,陷入四面楚歌之境!”
季桓静静地看着他。
“公台先生,请你告诉我,从我们占据兖州开始,何曾得到过他们的‘人心’?”他反问道,“暗杀、破坏、勾结曹操,哪一件不是他们做的?对于一群随时准备在你背后捅刀子的人,你还指望用‘仁义’去感化他们吗?”
“况且,”季桓的声音冷了下去,“我不是在与他们商量。我是在通知他们,这是活下去的代价。他们的命,和士兵们的命,在我这里没有区别。谁想让我们活不下去,我就先让他活不下去。”
这番话说得赤裸裸,充满了血腥的丛林法则意味。
帐内,高顺、张辽等人默然不语,但眼神里分明是赞同。他们是军人,只相信最直接的力量。
陈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季桓,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吕布开口宣告了他的最终决定。
“就照先生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