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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铁蹄踏晨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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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苍穹如一块巨大而深沉的青灰色玉石。
三万大军在旷野上无声地行进。秋霜厚重,落在枯草上,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士卒们口中呼出的白气与弥漫在天地间的寒雾融为一体。除了甲胄偶尔碰撞的闷响和马匹沉重的呼吸,再没有多余的声音。
一支刚刚品尝过血腥与胜利果实的军队,正扑向它的下一个猎物。
季桓与吕布处于中军最核心的位置。他身上那件黑色的裘袍在清晨的寒气中似乎也无法提供足够的温暖。他未曾领军出征,更不用说在这种决定生死存亡的奇袭战中亲临前线。战场的味道——泥土、牲畜、皮革和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像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内脏。
他并非天生的战略家,他只是一个拥有答案的解题者。而此刻,他正走在将答案誊写在现实这张考卷上的路上。他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地握着。
吕布感受到了他的僵硬。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坐骑向季桓稍稍靠拢了一些。两匹神骏的战马几乎是肩并着肩,吕布身上那股灼热的气息在寒雾中传递过来,稍稍带来一些安抚。
终于,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夏侯惇部的营寨。
“高顺。”吕布的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
“在!”高顺催马而出,他那张永远如铁铸的脸上,双目亮得惊人。
“你率陷阵营,自左翼包抄,截断其归路。”
“喏!”
“臧霸、郝萌、成廉、魏续!”
“在!”四将齐声应喝。
“你四人各领本部,从正面及右翼随我一同冲阵。记住,不要吝惜马力,此战,一鼓作气将其碾碎!”
“喏!”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庞大的军队如同一头多足的巨兽,开始无声地舒展它的肢体,分成数股钢铁的洪流,从不同的方向,向着那片尚在沉睡的营地围拢而去。
季桓被亲卫们护送着,登上了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张机先生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将一个沉甸甸的皮囊递给他。“主公吩咐的,暖暖身子。”
皮囊里是温热的酒。季桓拔开木塞,却没有喝,只是将它握在手里,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他的目光穿透晨雾,死死地锁定着远方那片即将化为修罗场的营地。
……
夏侯惇做了一个好梦。
他梦见自己一战攻破濮阳,生擒了吕布,曹公为此大加封赏,并将甄氏之女许配于他。
他是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惊醒的。
“将军!将军!不好了!”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撞开了帐门。
“慌什么!”夏侯惇一把推开他,抓过床头的佩剑,大步冲出帐外。
然后他看见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际被一片移动的诡异乌云所遮蔽。那乌云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作了惊天动地的马蹄轰鸣。
大地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地底奔腾。
营寨简陋的木栅栏在那股黑色的浪潮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只听一声巨响,整个营寨的正面便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一匹火红色的巨马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烈焰,第一个跃进了营中。马上,是一尊魔神般的身影,手中的方天画戟在微明的晨光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光。
“吕布——!”夏侯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不是应该还在濮阳城下吗?!
他想不明白。他也没有时间去想了。
吕布的突入像一个信号。数不清的并州铁骑,呐喊着,咆哮着,从那个巨大的缺口涌入,如同一股决堤的洪水,瞬间便淹没了整个营盘。
这些作为诱饵的曹军士气本就不高,又在睡梦中被骤然惊醒。许多人甚至来不及穿上甲胄,握紧兵器,就被高速掠过的骑兵一刀砍下头颅。营帐被点燃,战马被砍断了缰绳,在营中受惊乱窜,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夏侯惇目眦欲裂,他嘶吼着试图集结身边的亲卫组织起抵抗。然而,在并州狼骑狂风暴雨般的冲击之下,任何零星的抵抗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的亲卫队几乎是在一个照面之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看见吕布纵马在营中,如入无人之境。他的画戟每一次挥出,都必然会带走数条生命。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走过一个回合。
“撤!向南撤退!”夏侯惇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知道大势已去。他拨转马头,不顾一切地向着他认为的唯一生路冲去。
然而,当他带着数百残兵好不容易冲出南边的营门时,却绝望地发现,前方那片开阔的平原上早已列好了一个严整的方阵。
那里的士兵人人身披重甲,手持长盾,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钢铁之墙。阵前,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一个斗大的“高”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陷阵营。
高顺面无表情地站在阵前,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然后向前一挥。
“放!”
数以千计的弩箭发出尖锐的呼啸,从盾牌的缝隙中激射而出,形成一片密集的箭雨,将夏侯惇和他的残兵败将彻底覆盖。
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箭矢入肉的闷响声,交织成一片。
夏侯惇只觉得左臂一麻,一支狼牙箭已经贯穿了他的臂膀。剧痛让他险些从马背上栽落。他身边的亲卫已经倒下了一大半。
他知道,他们被彻底包围了。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
高坡之上,季桓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手中的酒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
他看见吕布的骑兵是如何轻易地撕碎了敌人的防线,看见陷阵营的箭雨是如何精准地收割着生命。他看见远方的平原上,无数黑点一样的人影在奔跑、在倒下。他听见顺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和他无数次在沙盘上推演的场景一模一样。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结果,都分毫不差。就像一道数学题,经过严密的演算,最终得出了那个唯一正确的答案。
可当这个答案以如此惨烈、如此鲜血淋漓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感到灵魂都在颤栗。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时代,那些关于战争的纪录片,那些历史书上冰冷的伤亡统计。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全歼”这两个字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重量。
他的手又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将皮囊凑到嘴边,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烈酒。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暂时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恶心和寒意。
站在他身侧的张机默默地看着他。这位饱经世故的老者从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手中读懂了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痛苦。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备用的斗篷又为季桓裹紧了一些。
……
战斗结束得很快。
当太阳完全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满这片原野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夏侯惇在数名亲卫的拼死护卫下侥幸逃脱,但所部一万余人,除了少数逃散之外,几乎被全歼。整个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吕布骑着赤兔马,缓缓地走在高坡之下。他没有上坡,只是抬头仰望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他浑身浴血,连那匹神骏的赤兔马鬃毛都已被染成了暗红色。他手中的方天画戟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血。他就那样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杀神。
可他的眼神却异常的清亮。
他看着季桓,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得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季桓也看着他。
隔着生死,隔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看见了吕布的强大,看见了他身上那种属于蛮荒时代的原始生命力。也看见了自己,那个躲在幕后拨弄着命运琴弦的苍白影子。
他们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密不可分。
吕布下马了。他将画戟扔给亲兵,一步一步地向坡上走来。他身上的血腥气浓烈得仿佛形成了一道实质的屏障,让周围的亲卫们都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他走到季桓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只沾满了血污的大手,轻轻地拂去了季桓额前被晨风吹乱的一缕头发。
“我们赢了。”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嗯。”季桓看着他手上的血污蹭到了自己的脸颊上,却没有躲。那温热粘稠的触感,反而让他那颗几乎要飘走的灵魂重新找到了一点实感。
吕布忽然俯下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将季桓打横抱了起来。
“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