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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蓬载雨过石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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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梅的江南,雨总像扯不断的棉线,从早到晚斜斜织着。花江春坐在乌篷船的小窗边,指尖无意识划过被雨气浸得发潮的木棱,鼻尖萦绕着两种味道——船外河水的腥甜,和母亲沈玉茹身上淡淡的松香。
沈玉茹正对着一面裂了细纹的菱花镜理鬓发,银簪子在发间穿梭时,鬓角几缕灰白格外显眼。“春儿,到了乌镇西栅,见了顾家班主可不能像在家那样任性。”她声音轻得像船篷上滚落的雨珠,手上却把那支刻着缠枝莲的银簪插得极稳,“咱们母女俩能靠评弹在这儿安身,全托了班主的情分。”
花江春“嗯”了一声,目光却飘向船外。乌篷船正缓缓划过一座石拱桥,桥洞下挂着串褪色的红灯笼,雨丝打在灯笼纸上,晕开一圈圈暗红的水痕。岸边的青石板路湿滑发亮,挑着菜篮的妇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走过,木屐踏在石板上的“嗒嗒”声,混着远处隐约的评弹唱段,揉成了江南独有的韵律。
“船家,劳烦再慢些,前头就是‘望潮码头’了。”沈玉茹忽然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花江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河道开阔处,一座青灰色的码头正卧在雨雾里,几艘货船泊在岸边,搬运工们赤着脚在跳板上往来,肩头的麻包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坠着水珠。
就在这时,船头忽然猛地一颠,像是撞上了水下的暗礁。花江春没坐稳,身子直直朝窗外栽去——她只来得及抓住半片船帘,下一秒整个人便摔进了河里。
河水比想象中凉得多,瞬间浸透了她的蓝布衫,冰冷的水流裹着水草缠上脚踝,呛得她连咳了好几声。慌乱中,她看见乌篷船在不远处打转,母亲扒着船舷朝她伸手,声音都变了调:“春儿!春儿!”
她想挣扎着往船边游,可水流偏偏带着她往码头方向漂。就在指尖快要触到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时,忽然有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缝里还沾着点墨色,掌心带着干燥的暖意,稳稳扣住了她的手腕。
花江春抬头,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男人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衫,领口袖口都绣着细巧的暗纹,雨丝打湿了他的发梢,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却丝毫不显狼狈。他另一只手握着柄黑骨伞,伞面微微倾斜,大半都遮在了她头顶,自己半边肩膀早被雨水淋得透湿。
“抓紧了。”他声音低沉,带着点被雨水浸润的沙哑,手臂微微用力,便将她从水里拉了起来。花江春脚刚沾到码头的石阶,腿一软差点又跌下去,男人及时扶了她一把,指尖无意中碰到她湿透的衣袖,又很快收了回去,只将那柄黑骨伞递到她手里,“先挡挡雨,别着凉。”
这时沈玉茹已经踩着摇晃的跳板跑了过来,一把将花江春搂进怀里,手忙脚乱地摸她的额头:“怎么样?有没有呛着?哪里疼不疼?”花江春摇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身上——他正弯腰帮船家系紧松动的缆绳,月白长衫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脊背,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多谢公子搭救小女。”沈玉茹终于缓过神,拉着花江春朝男人福了福身,“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改日我母女定要登门道谢。”
男人直起身,抬手理了理被雨打乱的衣襟,目光落在花江春手里的黑骨伞上,嘴角似乎勾了勾:“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他顿了顿,报上姓名时,目光轻轻扫过花江春湿透的发梢,“在下宫潮生,就住在这码头附近。”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短打的伙计撑着大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宫先生,账房那边说昨天的货单出了点问题,李掌柜在铺子里等着您呢。”
宫潮生点点头,又朝沈玉茹母女略一颔首,转身跟着伙计往码头旁的商铺走。他走得不快,长衫的下摆扫过积水的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直到转过街角,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才消失在雨雾里。
花江春握着那柄黑骨伞,指腹摩挲着伞柄上细腻的纹路,忽然发现伞柄末端刻着个小小的“宫”字。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淌,落在她的鞋尖上,竟一点都不觉得凉了。
“发什么呆呢?”沈玉茹替她拢了拢湿透的衣领,眼神复杂地望着宫潮生消失的方向,“这宫家可是乌镇的大族,听说码头大半的生意都归他们管。咱们小门小户的,还是少跟这些人家牵扯为好。”说罢,她接过那柄黑骨伞,仔细收进随身的布包里,“伞得还,不过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可别让人觉得咱们想攀附。”
乌篷船重新启程时,雨势小了些。花江春坐在窗边,看着望潮码头渐渐远去,宫潮生方才扶着她手腕的温度,却像烙在了皮肤上,迟迟散不去。船转过一道河湾,前方出现了一片白墙黛瓦的宅院,岸边的老柳树上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顾家班”三个墨字。
沈玉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对花江春说:“到了,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花江春点点头,目光却又飘向了远处的石桥——雨雾里,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仿佛还站在桥边,黑骨伞微微倾斜,替她挡住了漫天风雨。
船靠岸时,顾家班的班主顾三娘已经撑着伞在岸边等着了。她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件宝蓝色的绸衫,鬓边插着朵珠花,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带着暖意:“玉茹妹子,可算把你盼来了!这一路淋雨了吧?快进屋暖和暖和。”
沈玉茹拉着花江春跟着顾三娘往院里走,穿过栽着芭蕉的天井,进了一间挂着“玉韵堂”匾额的屋子。屋里摆着几张梨花木桌椅,墙角的博古架上放着几样精致的瓷瓶,最里面的台上摆着一张琵琶和一副三弦,琴弦上还蒙着层薄尘。
“这屋子原是给我那早逝的女儿准备的,如今给你们母女住正好。”顾三娘给她们倒了杯热茶,“西栅的客人都爱听评弹,你那手《玉蜻蜓》的唱段,当年在苏州可是红极一时,往后咱们顾家班的场子,就靠你撑着了。”
沈玉茹捧着茶杯,眼圈微微发红:“三娘肯收留我们,就是救了我们母女的命。春儿也跟着我学了几年评弹,虽比不上老辈人,却也还算伶俐,往后让她跟着您多学学。”
花江春端着茶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忽然想起码头上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她偷偷望向窗外,雨还在下,石桥下的乌篷船缓缓划过,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散开,像极了此刻她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顾三娘忽然拍了拍手,笑着说:“对了,今晚西栅的‘听涛楼’有场堂会,你正好去露个脸,让老主顾们认认人。春儿也跟着去,顺便看看场子。”
沈玉茹连忙应下,花江春却在心里悄悄盼着——或许今晚去听涛楼的路上,还能再遇见那个撑着黑骨伞的人。雨雾中的江南,像是一幅没干的水墨画,而那个叫宫潮生的男人,就像墨色里最淡的一笔,轻轻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湿透后还没干透的衣袖,忽然想起他递伞时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窗外的雨还在织着,石桥、乌篷船、青石板路,还有那个月白色的身影,都成了她初到乌镇时,最清晰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