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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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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汁般在罗生门河岸晕开,几只寒鸦掠过结冰的河面,翅膀拍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枫蹲在妓夫太郎家低矮的屋檐下整理行李,药箱里的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些留给小梅。"她将叠好的衣裳放进斑驳的藤箱,指尖在绣着水仙花的衣襟上停留片刻。那件最厚的棉袄被特意放在最上层——她记得妓夫太郎总把完整衣物让给妹妹,自己披着破絮在雪地里拾柴。
小药箱里的酒精瓶被夕阳映得琥珀般透亮。枫倒出一半时,液体在瓶壁拉出粘稠的丝线,像某种未成型的告别。"受伤了一定要涂这个。"
她将瓶子塞进妓夫太郎掌心,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时,少年猛地蜷起手指,仿佛被烫到般。
他手上有道新鲜的割伤,血迹混着泥污已经发黑。
梅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腿,白发蹭得衣料沙沙作响。"枫姐姐还会来吗?"
孩子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蜂蜜色的期待。
枫揉着她细软的发丝,突然发现妓夫太郎站在阴影处,淡蓝色瞳孔微微收缩——他也在等一个答案。
"当然啦。"她将橘子糖塞进妓夫太郎衣襟,少年单薄的肋骨隔着布料硌疼她的指尖。他立刻后退半步,糖纸的窸窣声却泄露一丝动摇。
暮色渐浓时他们走上河岸。妓夫太郎夺过行李箱的瞬间,枫看见他凸出的肩胛骨将破衣顶出尖锐的形状。箱子对他而言太重了,可他固执地扛着它,像扛着某种可笑的尊严。
没有灯的小路吞噬着脚步声。枫数着月光下两人时而交叠的影子,主动开口缓解尴尬道“妓夫太郎,你每天都要走在这没有灯的路上,会不会害怕啊?”
“......习惯了。”习惯了不知道何处飞来尖锐的石头砸伤他的脑袋,习惯了暗处游走的蛇虫那是他的口粮,习惯了走在黑暗处,便不再害怕了。
“妓夫太郎,以后心里难过了委屈了,都来找我好吗?我和小梅都是你的家人。”
妓夫太郎的靴底碾碎了一截枯枝。
安静的小路上,只有轻微的走路声,是是小石粒在挤压时发出的摩擦,酥酥麻麻的。
她不知道这句话在他腐烂的心脏里种下了什么。某个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凭什么",却又在想起她替小梅梳头时哼的歌谣后,把话嚼碎咽回肚里
时任屋的灯笼近了。妓夫太郎放下箱子时,枫看见他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少年退进黑暗的速度快得像在逃离,她低着头笑了笑,却未能捕捉到他转身前,目光掠过她未来要住的二楼厢房时,那种饿狼盯上猎物的专注。
"再见啦!"枫对着虚空挥手。她不知道妓夫太郎正用指甲抠挖结痂的伤口,血腥味能让他保持清醒——清醒地意识到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为身份的鸿沟。
醉汉的咒骂声突然撕裂夜色,看到妓夫太郎的瞬间,面露凶相,抓起他的衣襟把他拎起来,“你也看不起我吗?你个臭.....”
妓夫太郎被揪住衣领时,月光正好照在他咧开的嘴角上。
那是个早已练习过千百次的笑容,扭曲得能让所有挑衅者胆寒。可当他的余光瞥见时任屋窗边惊鸿一现的青色衣袖时,掐向醉汉咽喉的手突然迟疑了半秒。
她会不会正看着?看着这个肮脏的、暴戾的、活在阴沟里的怪物?
就这刹那的恍惚,醉汉的拳头已经砸向他溃烂的额角。温热血滴溅在雪地上时,妓夫太郎听见二楼传来推窗声。他猛地撞倒施暴者,逃进暗巷,像受伤的野兽急于藏起自己的狼狈。
血滴在巷口形成断续的红线,尽头是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身影。妓夫太郎把脸埋进膝盖,突然发现衣襟里的橘子糖不知何时掉了一颗。
彩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枫笑起来时,眼底那该死的、温暖的光。
他把它捡起,放在嘴里,橘子糖的丝丝甜味,把嘴里的苦味掩盖。生长在罗生门的人天生就学会了在被掠夺前先去掠夺,他不会放她离开的,她是神明赐予他的礼物。
....
三日后。
晨光透过纸窗的缝隙渗入屋内,在榻榻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花街的生物钟与外界截然相反——当寻常人家开始一天的劳作时,这里才刚陷入沉睡。作为花魁身边的小助手,她的作息虽比游女们略早,却也难逃昼夜颠倒的命运。
被窝里还残留着体温的余热,枫蜷缩着手指,贪恋这最后的温暖。但想到今日要正式侍奉花魁,她还是咬牙掀开了被褥。寒意立刻攀上肌肤,让她打了个哆嗦。
"一三五胡弦,二四插花..."她小声背诵着课程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的发簪。
这是管事妈妈昨日给的,说是要她"注意体面"。铜制的簪子冰凉刺骨,就像这栋游廓里所有人的眼神。
穿过长廊时,木地板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晨雾中隐约传来游女们的呓语,混合着脂粉与线香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枫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花魁大人,新来的秃到了。"管事妈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枫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就重重磕在了地板上。疼痛顺着胫骨直窜上来,她却不敢挪动分毫。
房间里静得可怕。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幽香飘过鼻尖,接着是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知道了。"
这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清透却刺骨。管事妈妈如蒙大赦般退下,拉门合上的瞬间,枫的后颈已经沁出一层冷汗。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膝盖从刺痛转为麻木,汗水顺着脊背滑入衣领。就在她快要被睡意吞噬时,铜镜突然映出一道寒光。
"枫是吗?听说你很漂亮。"
少女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乐汐花魁斜倚在镜台前,朱红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镜面。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那些精心遮掩的细纹无所遁形。
"枫蒲柳之姿,不及花魁姐姐万分之一!"枫急忙俯首,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
镜面突然爆裂出蛛网般的裂纹。乐汐的指甲深深掐进枫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来。
"撒谎!"花魁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指甲刮过瓷器,"现在连楼主也开始培养你了...想把我踩下去?!"
剧痛让枫眼前发黑。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在腮边划出晶莹的轨迹。她看见乐汐眼中的疯狂,也看见那疯狂背后深藏的恐惧。
"枫只是来学艺的..."少女哽咽着,喉间泛起血腥味,"求姐姐...求您..."
铜镜映出两人扭曲的倒影。一个妆容精致却面目狰狞,一个泪眼婆娑却目光清明。
待花魁摔门而去,枫才瘫软在地。她摸着红肿的下巴环顾四周——破碎的镜片像散落的星辰,胭脂在榻榻米上晕开血一般的痕迹。最刺目的是梳妆台上那盒打开的铅粉,雪白的粉末里混着几根花白的发丝。
枫叹了一口气,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进入这里。
这里的女子都不容易,虽说被分为三六九等,也不过是金笼子,铁笼子的区别,一样的不得自由,一样的被剥削。
推开窗的瞬间,晨风裹挟着露水的清新涌入。枫深深吸气,却突然弯腰干呕起来。原来这华美的牢笼里,连空气都是有毒的。
她拾起一片镜子的碎片。锋利的边缘映出自己稚嫩的脸庞,也映出窗外一隅蓝天。远处传来三味线的乐声,欢快得近乎残忍。
"可怜人..."少女轻笑,眼泪却砸在镜面上。她开始仔细收拾满室狼藉,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当手指触到乐汐遗落的发簪时,枫顿了顿,最终将它端正地放回了梳妆台。
阳光渐渐爬满整个房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片碎镜悄悄藏进了枫的袖袋。那里面囚禁着一小片天空,还有她尚未熄灭的希冀。
不知道妓夫太郎和梅怎么样了,她给留的衣服和吃的,应该能够好好地过几天吧。
好不容易结束工作,枫有些累了,爬在窗子上,头放靠自己的手臂上,歪着脑袋发呆。
冥想式.放空大脑术!
突然,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开始吵闹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枫好奇地探出脑袋,像只小猫一样。
吉原·时任屋后巷——白昼的阴影
正午的吉原本该是寂静的,游女们沉睡,花街褪去夜间的浮华,只剩下空荡的长廊与飘散的脂粉香。然而,时任屋的后巷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肃杀之气。
妓夫太郎倚在斑驳的木柱上,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如刀般锋利。他指尖把玩着一枚铜钱,金属的冷光映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更添几分森然。
“喂,该还钱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低语。
巷子尽头,一个衣衫凌乱的商人颤抖着后退,额头渗出冷汗。他本想趁着白昼溜走,却没想到妓夫太郎早已堵住了他的退路。
“再、再宽限几天……”商人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攥着衣角。
妓夫太郎缓缓直起身子,木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他歪了歪头,嘴角扯出一抹森冷的笑。
“宽限?”他低笑一声,手指轻轻一弹,铜钱“铮”的一声钉在商人脚边,刀刃般嵌入木板。
“吉原的规矩,欠债还钱——或者,用命抵。”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逼近,镰刀般的指甲抵在商人喉咙上,冰冷的触感让后者瞬间僵住。阳光从屋檐的缝隙洒落,照在妓夫太郎半边脸上,另一半仍陷在黑暗里,宛如半人半鬼的修罗。
“最后一次机会。”他轻声细语,却让人毛骨悚然,“钱,还是命?”
商人瘫软在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妓夫太郎掂了掂,冷笑一声。突然,他感受到了一束目光,不带着歧视鄙夷,却带着让他避之不及的温柔。
他知道那束目光的主人是谁,不由自主用那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到此为止吧。
随后便转身离去,背影融进刺眼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地上那枚深深嵌入木板的铜钱,证明他来过。
很快,喧闹又如它来时迅速地退了下去。
有人在议论罗生门的妓夫太郎凶恶的表情,有人惧怕有人憎恶。
只有那似春水般清澈的眼睛,看到了少年小腿上留下鲜红的血液。
他受伤了!枫有些担心起来。
她下午飞快的干完了所有的活,学完所有的课程,连管事的妈妈都不禁赞叹好一个手脚灵活的丫头。
尽快结束了工作之后,她只有两个时辰做自己的私事,晚上还要回来服饰花魁。
她可真是个大忙人!!
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便带着碘伏和小手帕,离开了时任屋。
路过一家烧饼店,烧饼的香味像疯了似的钻进她的鼻子,她有点饿了,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时任屋对她们的身材要求很是严格,她已经好几天没能吃饱饭了。
她严重怀疑是老板故意克扣她的伙食费!
最终,枫带去罗生门的行囊里多了四个肉馅的烧饼。
残阳如血,沉沉地压在西山脊上,将整条河染成锈色。河岸的芦苇早已枯败,灰白的穗子在朔风里簌簌发抖,偶尔有几茎折断,被暗流卷着,无声无息地没入幽深的水底。
河面结了薄冰,却未冻实,冰层下暗流涌动,时而发出“咯吱”的碎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轻轻抓挠。岸边裸露的淤泥冻得龟裂,裂缝里嵌着几枚干瘪的野浆果,不知是鸟雀遗落的,还是被河水吐出来的。
对岸的罗生门只剩个模糊的轮廓,瓦当上积着未化的雪,远远望去,像是一排森白的牙齿。乌鸦蹲在门楼上,偶尔“嘎”地叫一声,翅膀拍打的阴影掠过冰面,转瞬又被暮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