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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西泽尔的日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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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Summary:西泽尔以爱意养育格拉提安。但是埃斯特拉文注意到,格拉提安这孩子,确实不正常。
那天我带着格拉提安去逛超市,在货架间采购时一个披着破烂长袍的人朝我们扑过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刀。我搂着格拉提安,躲开了第一下砍击;长袍人胡子拉碴,黑黝黝的手沾满了动物油脂,在刃口下泛着光,我想他大概是宰杀牲口的屠夫。第二下,他从长衣口袋中掏出一把枪,格拉提安忽然从我怀中挣出去,拉着我的胳膊往后猛退,一阵剧烈的爆炸,男人转眼间被炸成一片片的碎块,血污、肉块和断裂的骨头屑稀稀拉拉掉了满地。两个安全局的人端着枪冲了出来。问,“您没事吧?”
不是问我,问的是格拉提安。
他阴沉着脸。“我没事。”
“你们事先的安保怎么做的?还有,枪。这么大动静,万一伤到西泽尔怎么办?”
那语气、神态和声调,实在不像一个七岁小屁孩的。我将其自动理解为他和这些安全局员工接触多了,发育期的小孩自我感觉过于良好,遂一副世界之王的模样。
安全局的人答,“非常抱歉。这个人把自己的身体改造成炸药。一旦心脏停跳就会爆炸。我们担心炸药会伤到您,便直接对其采用远程销毁的手段。提前引爆。您刚才被加尼美德先生保护着,我们判断,爆炸并不会伤害到您。”
“但是会伤害到西泽尔!”男孩大吼。
“格拉提安,”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手臂比以前稍微抬高了点才能摸到。“我没事。”
“你的肩膀流血了。”他说。
我一愣。这才感觉右肩一阵火辣辣的疼,一摸,温热的,出了很多血。格拉提安的声音紧绷绷的,安全局的人并没有道歉的样子。他们的歉意只给格拉提安,“我们工作只是保护您。”
那天晚上我把披萨烤好了。格拉提安却没怎么吃,他胃口不太好。这段超市插曲后来在新闻中被反复援用,格拉提安的出生被视为赐予人类的一个神迹,很多人爱他,不爱他的人则恨他入骨;激进的宗教团体认为他的血肉、骨骼和每一根头发都是对他们的真神的亵渎,人类怎么可以不尊重神的安排、神的法则,擅自修正神给我们规定的身体和大脑呢?保守的老人们则说,人类自古以来的传统便是男女结合、组成家庭繁衍儿女,这是国家和社会稳定的基石,人造子宫、筛选基因、编辑新人类有违伦常,背离了先祖们尊崇的天道。
更多的人说,这不公平。“格拉提安是新人类。完美,智慧,强健。那我们是什么?凭什么我们没有进化的机会,还要把自己挣的钱拿出来供养这样一个要什么有什么、不愁吃穿的东西?为了显得我们这些普通人类在伟大的新人类面前如何渺小而低微吗?普通人类难道是新人类的奴隶吗?”
口角演化为内战。不过这场“内战”更像是恐怖分子的国内破坏活动。他们没有组织,没有领袖,没有纲领,也没有任何想要达成的诉求。他们怨愤,只想要格拉提安去死。
我的实验室被砸了。
埃斯特拉文来看我,我说,“如果你是代表同盟政府来发表慰问的话,那就免了吧。”
他说,“不,我是作为个人来看看你的。作为朋友。”我请他进来。坐下。
他把一个战争孤儿带到我面前,说,“卡利古拉。叫叔叔好。”
我抗议,“我照顾一个小孩已经够忙了!”
埃斯特拉文说,“我是来给格拉提安送个玩伴的。你看他一天到晚除了黏你,都不和任何人接触。这样对小孩子的成长没有好处。”
他话音未落。格拉提安便瞪了过来。
“我叫西泽尔·加尼美德。你可以叫我西泽尔。”我说。
那男孩一点不怕人,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是格拉提安。格拉提安,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和卡利古拉一块儿生活了。你们要好好相处哦。”
两个小屁孩互相瞪视对方。居然是格拉提安先挪开视线,他喊,“不许那样看着我!贱民!”
我大惊失色。埃斯特拉文刚好在喝我给他泡的红茶,这时狠狠地呛了一口水。
“格拉提安!你怎么说话的?他是你的朋友。”我说。
“他不是。”格拉提安恨恨道,“他不喜欢我。就像一条洞穴里的蛇不喜欢一头毛色发亮的狮子一样。”
“你少给他看点《动物世界》,或者这之类的东西,”埃斯特拉文撑着额头,“你瞧瞧孩子脑袋里都被塞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把自己和别人同时比作吃人的野兽?”
我大喊冤枉。“他就喜欢看科技纪录片。不是我专门放给他看得!”
“再说了,小孩子,你和他计较这些做什么?”
我转过头,温和地对格拉提安说,“你不可以说他是‘贱民’。大家都是平等的。向卡利古拉道歉。”
格拉提安道歉。“好吧,对不起。我错了,卡利……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终于露出了进门后的第一个表情,笑。露出两排没长齐的小乳牙。“你真虚伪。你明明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我喜欢你的笑。很漂亮,很假。”
“你好。格拉提安。”
卡利古拉的父亲死于“内战”。他站在同盟政府这边,拥护基因编辑和新人类计划;他是一名士兵,但却并非死在战场上;他活到战争结束,瘸了一条腿,退伍回家,看见儿子在昏暗的、散着霉烂稻草味的小屋子里,趴在桌上,揉着眼睛,很困倦。卡利古拉有一只眼睛天生不太好,在强光下看不清楚。借着光,士兵看见了儿子那只病翳的、灰蒙蒙的左眼,他感到自己的腿很痛,他掏出枪,对着男孩在阴影中显得模糊的身影开了一枪。男孩惊叫,引来了邻居。士兵被众人阻止了,最终,男人开枪自杀。
“父亲临死前咆哮着:”小卡利古拉抱着一杯热咖啡,悄声说,“——‘杀光所有旧人类!’”
“我爸爸讨厌我。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在加入政府军以前。小时候,我因为一只眼睛有毛病被同学欺负,有天回家,他看见我躲在角落里偷偷哭,爸爸就告诉我,说我的左眼是‘神的礼物’。”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卡利古拉说着看了看我,似乎希望我能告诉他,他的父亲为什么变成了那样;又似乎是希望我能同情、安慰他。
我忧伤地看着卡利古拉,觉得他很可怜。
“嗯。杀光旧人类。你爸爸自己就是旧人类。”格拉提安飞快地说。
“所以他自杀了。”
“他恨我,也恨他自己。我们都是旧人类。”卡利古拉说。
格拉提安不说话了。头埋进咖啡杯里。
埃斯特拉文常带着礼物来看格拉提安,一开始是零食、玩具,后来是书,从公元时代的古书,比如尤利乌斯·凯撒的《高卢战记》、蒙森的《罗马史》到高等数学、天体物理,相对论弦论等等,书名逐渐朝我完全看不懂的方向发展。我叫他少拿些书给孩子,对眼睛不好,这个年纪的小孩就该多出去玩。
“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埃斯特拉文回答,“你该注意到,他看完一本书花不了一个上午。”
我说,他该学什么,应该交给人工智能和算法去判断,我们这样做是浪费时间。
“算法不会告诉他罗马人从哪里来,普朗克和爱因斯坦是谁。它们只会教他最‘有用’的知识,比如量子力学的内容。然后呢?他以后或许都意识不到自己其实仍然是个人类。”
“这有什么不好?”我笑着问。“不是人类,所以呢?”
我看见埃斯特拉文听我说到这里时脸上出现一丝忧虑。我说,“如果计算机判断这些知识是有用的。而我们人类的‘遗物’,人文,艺术,历史,是无用的。那么我们应该相信计算机的判断。数据库不会骗人,它们比我们更懂得如何教育一个天才。”
我们的争论无疾而终。他不是个喜欢和别人讨论的人,我也不是。直到有天,他忽然拦住我,“等等。”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事要和你说。”
有。我说,不过我三点半有个研讨会。“现在吗?”
“你知道格拉提安搭了一个‘树屋’吗?我刚从那边回来。”
“你去他的‘树屋’?”我觉得有点好笑,那是小孩子们才玩的。格拉提安和卡利古拉前些日子还跑到我的研究室,问我要刀和铲子。他们说要去树林里劈柴,建一个藏东西的小工坊。
但是他没有笑。“上周,我看见格拉提安站在你家门口,手里提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死猫。我走过去,同他打招呼,‘这……这是你干的吗?’我很震惊。看着那只死猫的血尸。猫的肚子整个儿地被破开了,白色的骨架黏附着嫣红发暗的血肉,内脏稀里哗啦地漏了一地。
他看见我。很慌张的样子。说,‘不不,不是的。’
‘是隔壁家几个小孩子。刚才卡利古拉和我看见了。卡利古拉很生气,追出去,嚷嚷着要给小猫复仇。’
我说,‘那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他说,‘我要给小猫安葬。不能让它的尸体就这样躺在太阳下晒。太可怜了。’他低下了头。
‘嗯。’我说。‘你一直站在这儿吗?’
我指的是当那些隔壁小孩正在虐猫的时候他在哪里。
‘我……我刚才待在西泽尔的房间里。’
‘和卡利古拉一块儿吗?’
‘不。一个人。’
我注意到那只被虐杀的死猫的胸腔大敞着,骨刺往外挑开皮肉,里头是空的。它的心脏被挖了出来。连结心脏和主动脉血管的部分切口平滑。我挪开视线,说,‘别管那只猫了。去洗洗手吧。你的手很脏,全是血。’
他说好。我走开。回头,看见他放下猫尸,坐在院子里的水管边冲手。水龙头里流淌出的清水被血染成一条鲜红的河,太阳照在河面,反射的波光像金红发亮的鱼鳞。死猫的心脏就摆在他的脚边。他刚才一直把它抓在右手,藏在自己的大腿后面,躲避我的视野。
格拉提安很敏感,他立刻就发现我在看他。他抬头,望着我,问,‘怎么了?您还有事吗?’
水龙头下,清水“哗哗”地从他的胳膊肘、顺着腕骨流下去,滴在晒烫的、溅湿的水泥地上。
‘你该把死猫埋葬。’我说。
‘您说得对。’他说着提起猫的尸体,猫毛茸茸的后腿无力地摇晃着。
‘这是一只公猫。未被阉割。’
我发现他回答我的词句开始变得冷硬。
‘您看,它的下面有刺。’
格拉提安说:‘这个月几乎都在下雨,只有今天晴了。前段时间,空气很湿,有股绿叶和植被的清香。我总是听到母猫在叫,它们在发情。有时叫声特别尖锐,它们已经越过了求偶期,正在和某只心仪的公猫交欢。我观察它们的姿势,公猫进入,很快速,咬住母猫的后脖颈,母猫一动不动,但却在拼命嚎叫。我以为母猫是因为快乐而在叫春,不是的,进入它们体内的东西硕大、充血,而且有倒刺,它们是痛得。’
‘可是母猫为什么不逃呢?我很奇怪。后颈并不是致命处。’
‘所以你在研究这只死了的公猫。’我说。
我没把‘是不是你把猫的肚子剖开了?’这个问题问出来。不需要问,我觉得这孩子其实理解我最想问的是什么。他在某些方面的直觉准得可怕。
‘研究一只死物?’他的调子中透着淡淡的不屑。童稚的嗓音。
‘不然,你为什么给它打上你的脚环呢?’
猫的爪子上扣着一只深蓝色的锁,莎草那种透明又深邃的蓝,介于宇宙背景和无云的夜晚天空之间的蓝。很罕见。这种颜色的东西似乎被他和卡利古拉当作宝贝收在了‘树屋’里。我记性不太好,不太记得他们从哪儿收集来的,这段时间我在海盈森各处都看见了他们,他最终收了一大堆东西,包括纸盒碎片、塑料瓶盖和扭曲的、大大小小的钢铁支架;支架的表面散着一层淡淡的、蓝色的金属光泽。
男孩这回终于说不出话了。
他搬出了你,说,‘西泽尔要回来了。我去给他冲杯咖啡。’
我不知道这只猫是不是格拉提安杀的,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他当时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举动,他把这只猫的尸体收了起来,当做自己的玩具。
而刚才,我穿过树林来到你的房子,我看见格拉提安正在枯叶间,手里拖着上周那只死猫的尸体,经过了一周,肢体已经腐烂了,散发着一股臭味。臭味很淡,这男孩显然已经处理过这只猫的尸体;猫尸僵直着,没有血。很干净。他正在拼凑着什么,螺丝、纽扣,小电池,还有精巧的细管支架,支架是钢铁质地的。他先把支架撑进死猫的身体里,然后把里头的软骨组织、关节、血管和粘膜都扯出来,他握着比他手掌还大的螺丝刀,把猫的头用力扭正,一个个的金属零部件被填进猫的空腔里。最后缝好肚子。他做这一切都很快。瞳孔里无机质的苍冰色流转着,面色平静得近乎狰狞。那是种很奇特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呢……如果一个人回到刚刚创世的时候,看见海岸边一个造物主正在拼接一种四足动物。这动物正是一个人类。你会看到造物主此时脸上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公元时代的画家画了很多神创世的图景、画神与人类始祖亚当手指相触的瞬间,但他们为什么不描绘神捏造亚当时的样子呢?我觉得,我在格拉提安的脸上看到了这种神在捏造人类时的神情……”
“好了。”我摁着额头。听他讲完了一个故事。
“格拉提安只是个孩子。他对世界和生命感到好奇,所以自己动手做了个小实验。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这孩子和大部分孩子不一样。”
“他本来就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他沉默了一会儿。“怪物。”
“什么?”我没听太清。
“没什么。”埃斯特拉文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淡淡的冷漠而无所谓的态度。
“不过,你知道吗?那只猫,那只已经死了一周的猫。它在格拉提安的钳子从它的喉管里拔出来之时,确实动了。动了一秒。或者更短,但某个瞬间我看见那只猫荧绿色的眼瞳里有光转了一下,它似乎非常短暂地活了过来。然后格拉提安松开他一直掐住的猫脖子,那只猫很快耷拉下脑袋,肢体碎裂成一块一块,混着脓血和异味砸落在草地上。这回,格拉提安只是看了看那些慢慢汇聚了许多叮咬着的虫豸的腐肉,头也不回,离开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