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开学 ...
-
在北方依旧被寒流席卷的三月，梅香村红星小学门前大路两边的柳树早已抽出了嫩芽。
校门口叽叽喳喳的，一窝学生穿着颜色各异的衣服像小蜜蜂似的叫个不停。春天才刚到，天是晴的风却是冷的，不少孩子还在感冒。他们穿着盖到屁股的衣服，用过长的袖子在鼻子下面一擦，便留下了一道白色痕迹。
许棠眠将车停在小摊前面，还没来得及上锁便急冲冲要去队伍前面。
之前还吵闹的孩子们忽然变得整齐划一，行着少先队礼大声叫着：“老—师—好！”
“诶诶你们好！你们好！”许棠眠忙不迭和他们打招呼，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去开校门。
幸好还没有几个老师来，许棠眠赶紧开了门将学生放了进去。
小孩子们各个拿着小铲子，高年级的便拿铁锹，一起朝空地走去。这是学校开学第一天一贯的传统——除草。
许棠眠也从附近村民家借来了一把铁锹，加入这个除草的大队伍。只是还没劳动五分钟，几个学生匆忙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许老师，石大荣和一个六年级的在后操场打起来了！”
“什么？”许棠眠撂下铁锹就往后操场跑。
石大荣是她班上的四年级学生，平时就爱捣蛋，作业不认真写、上课讲小话，人是顽皮了些，可从来没和同学打过架啊！
赶到现场的时候，那个六年级的学生已经被李玉桃和耿老师控制住了。因为他们不认识石大荣，所以没好意思直接管。
即便有一位男老师在这，石大荣仍旧骂骂咧咧的，满口污言秽语，连带着他的弟弟、三年级的石二华也瘪着嘴气鼓鼓的。
许棠眠上前直接拽住他胳膊，一脸严肃地质问起张牙舞爪怒气冲冲的石大荣：“你怎么回事？谁教你骂人的？谁允许你打人的？”
“他骂我妈我就要打！”石大荣龇着牙还要上前，幸亏许棠眠眼疾手快，从背后拦腰抱住了他。
骂娘？这确实让人生气，只不过会不会是这孩子胡说八道呢？许棠眠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李玉桃。
李玉桃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低头问起自己班上的学生，“你骂人了？”
“我没骂！”高个男生嬉皮笑脸的，“我说的都是事实，他/妈妈是破鞋，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
石大荣听了更气，使劲抠着许棠眠的手要去踹那个男生。当着老师的面他还敢这么说，老师为什么不怪他反而来拦着自己。
许棠眠紧皱着眉头，尽管手快被他抠烂了也丝毫不敢放手，生怕他闯出什么祸来。
李玉桃听了男生这话脸上一惊，随即有些不悦地皱眉瞪了他一眼。一旁的耿老师更是直接，他抬脚朝男生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轻声骂道：“乱说什么！还不去一边待着？”
石大荣咬牙怒视着高个男生的背影，一旁的石二富呜呜地哭着。石大荣瞪了他一眼，抬脚去踩他，嘴里骂道：“你哭什么哭？刚刚让你打你又不上！”
“行了。”许棠眠松开了他，俯下/身子去哄他弟弟，却见他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一记飞踹把高个男生踹得连滚带爬了几步，正嗑在石头上。高个男生缓缓爬了起来，嘴角全是血，门牙也掉了半颗。
学生有被吓哭的，几个老师也吓了一跳，耿老师赶紧推车带着男同学去了最近的卫生所。
一个没看住就发生了这种事，许棠眠气得浑身发抖，咬牙怒道：“石大荣，现在回去把你家长叫过来！不然明天你就不用来了！”
石大荣咬牙哼哼了两声，拍拍屁股就走了。
另一边的梅香村卫生所里，村长正在为宋卫东介绍这位上面刚派来的医学生。
宋卫东带他简单熟悉了一下各类药物的摆放和一些注意事项，就继续整理医案了。
突然一阵自行车铃铛声响起，门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教师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男孩的手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宋卫东刚起身，新来的男医生就迈着大长腿两三步冲了出来，“和人打架了吗？怎么流这么多血？”
宋卫东眼底一暗，又坐了回去。
耿老师一脸焦急，“磕到了石头上还掉了半颗牙，您看看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孩子家长还不知道呢愁死我了！”
“没事啊您别担心。”男医生从桌上抽过棉签，熟练地蘸取药水为孩子消毒，嘴上还故作轻松地安慰着：“没事儿～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不疼吧？”
孩子直到伤口处理完也没喊一声疼，乖巧地跟着耿老师走了。
宋卫东看着男医生小跑着送他们出去的身影虽有些羡慕，但还是在男医生回来后如实地夸赞了他：“你刚刚做得很好，适应得很不错。”
男医生摸摸头，“以后我还有很多要向哥请教的地方。”
“请教就太客气了，咱们是互相学习。”宋卫东笑着回他，掩下心中思绪。
到了十点半左右，见今日并没什么病人，宋卫东和男医生交代了一番便一瘸一拐地向外走了。
从前那点自卑只在心底被他强压着，和李玉桃确定关系后这种感觉愈演愈烈。他越来越在乎自己的外形、自己的相貌。有时候他照着镜子，看到里面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他会问自己：“你配得上李玉桃吗？”
今天这个男医生的到来，让他的焦虑上升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层面。他引以为傲的理想光芒，在同类面前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他甚至想，如果那时李玉桃见到的是这个男医生，看着他五官端正的脸、高大的身形、矫健的步伐，会不会就喜欢上/他？
他的心底实在有些不安，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李玉桃。
之前李玉桃三番两次同他抱怨自己不陪她逛街消遣，今日总算来了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新医生，宋卫东决定下午就要和李玉桃去看电影。他知道今天学校只会安排大扫除，具体上课要等明天的。
他的腿脚不方便，走走停停的，要比别人多花点时间才到学校。
到了校门口，他又不敢进去，唯恐学校老师也就是李玉桃的同事们看见他这副模样，给她丢脸。
宋卫东抬手招呼了一个最近的学生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大白兔奶糖递给她，“认识六年级的李玉桃老师吗？”
女孩点了点头，将糖纸剥了开，一口吃了下去。
“帮叔叔个忙，去找李老师，告诉她有个姓宋的医生在等她。”
女孩甩着两条大辫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宋卫东又退到了校门口一处阴凉的地方靠墙站着，尽量保持着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姿势。
另一边的办公室内，已经叫来家长的石大荣一脸不忿地抬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十分不服气。
他的母亲，也就是严香兰女士，脸色苍白地站在他身边，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枯草。就连许棠眠给她递来的茶，她也无暇喝上一口。
听完老师们的表述，她的眼中并没有被儿子维护的喜悦与欣慰，反而像是被一股莫大的羞耻与恐慌包围。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揪住石大荣，指甲恨不得嵌进他肉里。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让你在学校老实一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说话啊你！你跟他打什么！”
教室里其他老师包括许棠眠赶紧来拦着，突然！严香兰女士嘴巴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猛烈起伏着，像一片秋日的落叶，飘飘然滑向地面。
恰在这时，门口跑来一个扎着双马尾辫子的学生含着糖冲李玉桃敬了个礼，“李老师，外面来了一个姓宋的医生说要找你。”
“卫东？”李玉桃和许棠眠对视了一眼，撂下一句“我去把他喊过来”，就急忙跑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许棠眠的错觉，总觉得在李玉桃喊“卫东”时，躺在地上的女人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李玉桃跑在女学生前面，很快到了校门口，果然见宋卫东站在墙边。
“卫东，快！”她气喘吁吁地拉起宋卫东的手就跑。宋卫东一瘸一拐地跟着她，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有个学生家长晕倒了，你快去看看！”
听了这话，宋卫东也跟着急了起来，咬牙忍着痛，紧紧跟在李玉桃身后只想着再快一点就好了。
拨开办公室内的围观人群，看清地上躺着的人是谁后，宋卫东一下怔住了。他颤抖着手从许棠眠怀里接过严香兰，摁着人中将她掐醒后，像是忘记了自己有腿疾似的，脚下生风一般抱起她冲了出去。
不止李玉桃，围观群众都懵了，这还是那个腿有旧疾、稳定自若、喜怒不形于色的村医宋卫东吗？
李玉桃顾不得思考宋卫东为何会这样，和其他老师一起跟在他后面朝校门口跑了过去。
宋卫东的速度很快，冲到校门口时外面已经有收到消息的村民推着自家板车上前接应。他将严香兰小心翼翼放在板车上，耐心安慰着她：“别怕啊香兰，你跟着他们过去，我马上就到了。”
严香兰眼眶红红的，别过脸不去看他。拉板车的人也弯起腰，拽着车跑了。
看着严香兰已经清醒了，还被村民们拉到了卫生所，宋卫东长舒一口气终于放心，随即左脚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折磨得他几乎站不稳，踉跄着朝一边倒去。
许棠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又朝人堆里的李玉桃瞪了一眼，催促道：“小桃！”
宋卫东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想起学校里有一位他的正牌女朋友。他扭头看向李玉桃，恰好和她震惊又复杂的眼神对上，与此同时村民的议论也传入几人的耳朵里。
“我就说小宋忘不掉那个女医生吧。”
“可惜喽，当年要不是出事，这俩娃娃也能上三四年级了。”
“啥可惜啊，人家小宋现在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倒追，不美滋滋吗？”
“唉都这样了还往上凑，这老师也是…”
宋卫东脸色煞白，嘴巴微张着说不出话来，直到李玉桃含着泪咬牙推车走了，他才唤出一声无奈的“小桃…”
事情闹成这样，许棠眠哪还有心思带着孩子除草？她赶紧将她和李玉桃两个班的学生托付给其他老师，推车带着宋卫东走了。
李玉桃大概有话要和她说，她的方向不是要回家的，而是要去五队。她的车在许棠眠家那个路口一拐进了麦地里，许棠眠却直直地带着宋卫东往前走。
宋卫东急了，“你停车啊？小桃去你家了。”
“我知道。”许棠眠不慌不忙道：“小桃大概现在不想见你，而卫生所那边似乎更需要宋医生的帮助呢。”
宋卫东嘴巴一抿，听她这话夹枪带棒的，赶紧解释道：“卫生所来了新医生，不必指望着我，你快带我见小桃！”
自行车仍旧笔直地朝着大路走，宋卫东心一横，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的一条腿有旧伤，旁人这么跳车都容易摔到何况是他现在的样子。
幸好路上没车，宋卫东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尽管脸色煞白，他还是一声没吭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走着。
“宋卫东！”许棠眠忍不住直呼他的大名，连支架都来不及打，将车随意丢在路边就跑过去拦他。
她抬起双臂拦住他的去路，言辞凿凿：“你不觉得你们现在需要冷静吗？你想好怎么和小桃解释那个女人了吗？”
那个女人…宋卫东一怔，头也慢慢低了下去，像个落寞的黄昏战士，转身走了。
竟然连解释都不打算解释！许棠眠冷哼一声，立刻扶车往家赶了。
大老远地，许棠眠便看到院子里两个人抱在一块。她一脸不解地推车进了院，才看到虞春生双臂大张着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嘴巴也一开一合对她无声说着什么，眼神是既慌乱又无助。
李玉桃埋在虞春生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
尽管她抱着的是自己的丈夫，此时此刻许棠眠竟有些不忍心打扰她。
不忍归不忍，她再不开口虞春生怕是忍不了了。
“小桃…”她不知所措地戳了戳她的肩膀。
随着她的这一声轻唤，李玉桃终于放开了虞春生，身体调转了一百八十度转而埋进了她怀里，放声大哭着。
“棠棠姐呜呜呜…宋卫东这个畜生…呜呜呜…”
虞春生走到许棠眠身边，无声地做着口型：“怎么啦？”
许棠眠抿唇不语，眉头轻蹙着摇了摇头。
“小桃，咱们去屋里哭行不行？在外面哭感冒了你还得去卫生所。”
“是！是！”李玉桃猛的抬起头擦了擦眼泪，“我不要生病，我不要去见他了！”
姐妹俩手拉手回了屋里，看起来没有什么他存在的空间。虞春生站在院子里瞧瞧屋子的方向又瞧瞧卫生所的方向，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可是没人跟他说啊！
他选择直接找当事人，何况因为《青春之歌》这本书他知道了宋卫东和他前世有关系，上次他没敢直接找他，这次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不等他去卫生所，仅仅是到了小卖部，老板军军妈便大老远喊住了他。
“小虞！今天没上班啊？”
“没。”虞春生简单回了句就飞快骑走了。小卖部门口向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卫生所里，新来的医生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局面。又是来治病的村民大呼小喝的，又是学校送来的疯女人哭哭啼啼的，没人告诉他第一天上班就难度这么大啊！
“宋哥，帮帮我吧！”新医生忙里抽空出门朝院子里放逐自己的宋卫东求助了一句。仅是一句，身后又传来大爷的喊声：“新来的！没水了！”
“来了来了。”
宋卫东听着心烦，正要进去帮新医生，院门外又传来虞春生的声音。
“小宋！”他车还没停就先喊上了。
宋卫东正想事情，没工夫计较他的称谓，冷冷说了句：“干什么？”
“小桃在我家哭呢，你这是…”话还没说完，严香兰挣扎着从卫生所里跑了出来，扶着门框凄凉地喊着：“卫东！”
“你真有事？”虞春生面容一下子严肃了起来，看着门口那女人义正辞严地说：“小桃平时对你那么好，你怎么想的？”
“你是来教训我的？”宋卫东瞥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卫生所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你是有老婆的人，我年纪也比你大，资历比你老，你没资格教训我。”
虞春生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宋卫东一瘸一拐的背影也不免难过起来，既是为他也是为了自己。
是啊，他现在可不就是只有二十多岁吗？可这十八年里宋卫东又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呢？
原本想问他关于他舅舅的事，事赶事了终究是没能问出口。虞春生推着车缓步走在路上，隔着大老远也能听到小卖部那边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他向来是不愿听这些农村妇女嚼舌根的，她们多会夸大其词编造些有的没的。可今日那堆人里还坐着村长，有他在，想必其他人不会乱说。
虞春生将车停好佯装买东西，称了点零食出来后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地听着他们议论。
“听说了吗？小严又回卫生所了！”
“不是回来吧？我看她是被板车拉回来的，像是有病。”
“还能又堕胎了？不过她有病怎么会来咱们这的卫生所呢，她明知道小宋搁这啊？”
“不清楚，你没看小宋今天也不对劲吗？他从路上走过来的时候那腿更瘸了。”
有个年轻人大概是新嫁进这个村的，听得稀里糊涂的便开口问道：“这小宋我认识，就是卫生所的宋医生嘛。这小严又是谁啊？之前也在这个村吗？”
“你不知道！”大妈口若悬河道：“小宋是75年来到这里的，当时还分配了另一个城里来的医生，就是小严。那年我家大儿子带媳妇，我记得清楚。”
“第二年他俩就谈对象了，我们还说这城里人就是时髦，我们乡下都是托媒人直接谈成了再见面的，人家城里人讲究自由恋爱。”
“后来呢？他们怎么没在一起？”
说到这里大妈就叹了口气，“唉，都是命啊。”
“怎么说？”
“他俩谈了三个多月吧，有一回小宋去外地学习了，正好从隔壁村来了个人请她上门出诊，讲家里人快不行了。小严一听急了，二话不说带上东西就跟那人去了，回来的时候头发乱得不成样子，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
“后面小宋就回来了，这小严跟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两个人经常吵架。然后有一天村里人就都在传小严那天其实被人糟蹋了，那个隔壁村的人喝醉酒以后吹牛说出去的。”
“反正不知道两口子怎么谈的，小宋就非要结婚。正好小严这时候又吐了，那天我也在卫生所，两个人吵的呀…”
“他们吵啥？”
“小宋就非要她把孩子打了，说婚照样结。小严不愿意，讲舍不得孩子，也不想耽误他，反正把小宋气得要死。”
“第二天小严就没来上班，两个人冷战了几天小严又突然来了。小宋就跟她道歉，结果小严把结婚证一拍，说是已经办好了辞职。”
“她、她嫁给了那个…？”
大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想，又接着说道：“那人家结婚了还能怎么办，要不是小严拦着本来小宋都要报警的，现在还结婚了更是没有名头抓那个人，这件事只能这么算了。”
“过了几个月以后孩子生了，赶上那年下暴雨，隔壁村是泄洪区，小宋又怕她跑不掉特意去看她，结果碰到她发高烧在家里坐月子，男人早跑了。”
“小宋的腿也是在给她回去拿药的时候从坡上滑下来摔断的，后面洪水退了那个男人又回来了，还带着又怀上的小严上门挑衅，从那以后小宋就再也没找过她了。”
“诶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虞春生也顺着大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戴着雷锋帽、穿着破旧军大衣的男人正骑车往卫生所去。
虞春生顾不得听故事了，赶紧推车也追了过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