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回忆(2) ...
-
自那日溪边近乎告白般的宣言后,陆狰便再也没能“偶遇”过蛊荼。
后山那片区域依旧静谧神秘,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这个外来者彻底隔绝在外。那只幽蓝色的蝴蝶也再未出现。
寨民们对他的态度依旧客气而疏离,关于大祭司的话题,再也撬不开半点口风。
陆狰并未气馁,反而那股势在必得的决心愈发强烈。他像一头极有耐心的猎豹,潜伏着,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他依旧每天去溪边,处理公务,或者仅仅是坐着,感受着这片土地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少年更近一点。
他甚至开始翻阅一些关于苗疆民俗和传说的书籍(虽然能找到的有限且未必准确),试图去理解那个美丽神秘少年所守护的世界。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陆狰思考是否要用更直接的方式(比如尝试“闯”一次那所谓的守护)时,寨子里忽然热闹起来。
一种庄重而喜庆的气氛弥漫开来,家家户户都在忙碌地准备着什么,人们的脸上带着敬畏与期待。
陆狰拉住一个相熟了些的寨民询问。
那寨民脸上带着光,语气兴奋地解释:“明天是‘祀谷节’,是我们寨子的大日子!大祭司会在神祠前的祭坛举行祈福仪式,祈求风调雨顺,谷粮满仓!”
大祭司?祈福仪式?
陆狰的心猛地一跳。他终于能再次见到蛊荼了,而且是在那样一个正式的、公开的场合。
第二天,天还未亮,寨民们便穿戴起隆重的民族服饰,朝着后山的方向汇聚。陆狰换上了一身肃静的深色衣服,跟在人群后面。
通往后山的路似乎今日不再设防,但气氛却格外庄严肃穆。林木深处,一片开阔的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用青石垒砌的祭坛。周围插满了彩色的旌旗,上面绘制着繁复古老的图案。
朝阳初升,万道金光刺破云层,洒向大地。
鼓声响起,低沉而厚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寨民们安静下来,围绕着祭坛,目光虔诚地望向一个方向。
陆狰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心跳不由自主地随着鼓点加速。
伴随着一阵空灵清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密集响亮的银铃声,一队身着盛装的苗家少女和青年簇拥着,缓缓走向祭坛。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正是蛊荼。
陆狰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今天的蛊荼,不再是溪边那个赤足散发的灵秀少年。
他黑发高束,戴着一顶极其华丽、缀满银饰和流苏的冠帽,冠帽正中央镶嵌着一颗幽蓝色的、仿佛有生命在流动的宝石。他穿着一身更加繁复庄重的靛蓝色祭服,上面用五彩丝线绣满了神秘古老的图腾,银制的项圈、手镯、腰链层层叠叠,随着他的步伐叮咚作响,在朝阳下闪烁着神圣而冰冷的光泽。
他脸上似乎也描绘了淡淡的、奇异的纹路,衬得那张本就艳丽绝伦的脸庞更加惊心动魄,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神性威严。
他赤着双足,脚踏在带着露水的青草地上,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央。
鼓声渐歇。
万籁俱寂,只有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和蛊荼周身银铃细微的碰撞声。
他立于祭坛中央,缓缓抬起双臂,仰面朝向初升的太阳。
然后,他动了。
那不是凡俗意义上的舞蹈。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原始的、野性的力量与极致的美感。旋转、腾挪、俯仰……宽大的衣袖和繁复的银饰随着他的动作翻飞飘荡,形成令人眼花缭乱的视觉冲击。他手腕、脚踝上的银铃发出富有韵律的清脆声响,与无声的祈祷和天地呼吸应和。
时而如蝴蝶翩跹,轻盈欲飞;时而如古树盘根,沉稳厚重;时而又如疾风骤雨,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沟通天地的力量。
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那身华丽的祭服和银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他看起来不像凡人,更像降临人世的神祇,或是一只正在举行神圣仪式的、美丽而强大的精灵。
所有寨民都屏息凝神,目光狂热而虔诚地追随着他们的少年大祭司。
陆狰站在人群中,目光死死地锁住祭坛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
他的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狠狠攫住。
是震撼,是惊艳,是前所未有的占有欲,更是一种近乎卑微的仰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想要占有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他不仅仅是美丽,他代表着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一种纯粹的信仰,一个完整而神秘的世界。
自己那“光明正大带回家”的宣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狂妄。
舞蹈进入高潮,蛊荼的动作越来越快,旋转得像一阵蓝色的旋风。最后,在一个极其优美的定格姿势中,他双手高举,仿佛接引了天上的光芒。
幽蓝色的光芒自他冠冕上的宝石爆发开来,无数只闪烁着磷光的蝴蝶凭空出现,围绕着他翩翩起舞,然后化作点点光雨,洒向下方的土地和人群。
寨民们发出激动的欢呼,纷纷跪伏下来,感谢神恩。
仪式结束。
蛊荼缓缓放下手臂,微微喘息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那层神圣的光环稍稍褪去,显露出一丝属于凡人的疲惫,却更添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轻飘飘地扫过人群,在陆狰所站的方向,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依旧清澈,却似乎比溪边时多了一点什么。
或许是一丝探究,一丝好奇,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波动。
然后,他收回目光,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下祭坛,向着神祠的方向离去。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陆狰第二眼。
陆狰却依旧僵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祭坛上的惊鸿一舞,和最后那轻飘飘的一瞥,已经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他这辈子,彻底栽小祭司身上了。
—》》》—
祭祀仪式结束,人群在激动与虔诚中渐渐散去,带着对丰收的祈盼和与大祭司共舞神迹的振奋。
陆狰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依旧死死望着蛊荼消失的方向,祭坛上那抹惊心动魄的蓝色身影和最后那轻飘飘的一瞥,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挥之不去。
他周围的喧嚣褪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种混合着极致惊艳、强烈占有欲和莫名卑微感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财富、手段,在那个代表古老自然与神性的少年大祭司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
但他陆狰从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越是难以企及,越是能激起他骨子里的偏执与征服欲。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转身,不再停留,朝着寨子走去。
他没有再试图去闯后山,也没有再去溪边枯等。他换了一种方式。
他通过卫星电话,动用了一些关系和人脉。几天后,几辆越野车艰难地驶入了这个偏远的寨子,带来了大批物资——崭新的学习用品、孩子们从未见过的精致糖果、实用的药品、先进的农业技术书籍和设备,甚至还有一笔用于修缮寨子基础设施的匿名捐款。
东西是以“对古老文化的敬意与支持”名义捐赠的,流程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刻意讨好或与蛊荼直接关联的痕迹。
寨民们又惊又喜,对陆狰这个外来者的态度越发友善和感激。他们或许淳朴,但并不傻,隐约能感觉到这些与这个停留许久、气质不凡的年轻人有关。
陆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需要蛊荼立刻知道,他需要的是潜移默化地融入,改变环境,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合理甚至受欢迎。
又过了几天,机会终于来了。
寨子里一位最年长、颇受尊敬的老人,也是上次祭祀时离祭坛最近的人之一,旧疾复发,情况有些危急。寨子里的草药一时效果不佳,送去外面医院路途遥远颠簸,家人急得团团转。
陆狰站了出来。他带来的药品里有针对类似急症的强效西药,更重要的是,他立刻通过卫星电话联系了最近城市的医院,安排了直升机救援转运——对于普通人来说难以想象的事情,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电话的命令。
高效的救援很快到来,老人得到了及时救治,转危为安。
这件事在寨子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陆狰不再只是一个慷慨的、有耐心的外来者,他成了一个有强大能力、且愿意用这种能力帮助他们的“自己人”。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老人被送回来休养后的第二天傍晚,陆狰坐在吊脚楼外的平台上,看着远山落日。
一阵熟悉的、细微的银铃声由远及近。
陆狰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
蛊荼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依旧赤着足,黑发披散,换回了那身简单的靛蓝色衣衫,仿佛祭坛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大祭司只是一个幻影。
他静静地看着陆狰,眼神依旧清澈纯净,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明显的探究。
夕阳的金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美得令人窒息。
“你做了很多事。”蛊荼开口,声音软糯,听不出喜怒。
陆狰站起身,没有靠近,只是目光专注地回望他:“力所能及。”
蛊荼偏了偏头,脚踝上的银铃轻响:“你的‘力’,好像很大。”
陆狰没有否认,也没有炫耀,只是道:“看用在什么地方,为谁而用。”
蛊荼似乎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然后那双极美的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清浅却足以让夕阳失色的笑容。
“我的蝴蝶们,”他抬起手,几只不同颜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轻盈地落在他白皙的指尖和手臂上,“它们说,你的心,现在很安静,也很亮。”
陆狰心中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遍全身。他听懂了这话里的隐喻。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那它们有没有告诉你,这颗又安静又亮的心,是为谁而跳?”
蛊荼看着他,没有回答。他指尖的蝴蝶轻轻飞起,绕着他和陆狰飞了一圈,然后翩然离去。
他忽然转身,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没有回头,只是软糯的声音随风飘来:
“后山的荼蘼花,快要开过了。”
说完,身影便隐入了苍翠的林木之中。
陆狰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即,巨大的狂喜和明悟瞬间击中了他!
荼蘼花……开过了……
这不是拒绝!这甚至是一种默许,一个邀请!一个带着苗疆特有浪漫和隐晦的指引!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迈开脚步,朝着蛊荼消失的方向,朝着那片神秘的后山,快步跟了上去。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无形的屏障阻挡他。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坚定地投向那片孕育着极致美丽与神秘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