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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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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电话打来时,我刚下列车,站在东京的月台上四处张望。
“喂喂,阿步,我看到你了啊,别动!”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时值隆冬,下午的空气中有一股又干又冷的味道,惨淡的阳光照下来,把尘埃打亮。周围是乌泱泱的人群,人头攒动,我把行李箱夹在两脚之间,被挤得耸起肩膀。
不一会,远远地看见一个相貌平平的青年社畜男朝我招手,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在外面碰头,挤不进去啦!”他大喊,手朝着一个方向挥动,整个人像被水冲走那样,被人群裹挟着慢慢向外漂移。
我艰难地向下伸长手臂钩住行李箱的把手。人真的太多了,我有点担心踩踏事故,因此过程中相当小心地移动。所幸最终成功来到了空地上,劫后余生的喘了口气。
老同学把领带甩在肩上,脑门上都是汗,撑着膝盖坐在长椅上,倒有点曾经学生时代棒球队长的神气。
“铃木,给。”我从包里摸出京都特产柚子汽水递过去,“谢谢帮我介绍工作,还来车站接我。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我今天正好出外勤拜访客户。”他接过这罐一看就是自动贩卖机里买的饮料,神色复杂。
“话说,阿步……”
“嗯?”我坐到他旁边。
“你为啥想着要来东京?”铃木打开汽水,喝了一口,“而且还做这种工作?”
我看着天空中飞过去的乌鸦,“因为破产了。”
“这我知道,你来之前跟我说过。我的意思是,你为啥非得做女公关?”铃木说到最后声音里还有点愤愤不平,“你是我们那届成绩最好的学生啊。”
乌鸦停在高压电缆上,平安无事,嘎嘎叫了两声。
“因为这行来钱快。”
“那你可以去东京的那些大企业里面,干一份与自己专业有关的活吧。”
我和铃木同为大学校友。他毕业后来东京闯荡,现在是一名技术销售人员,任职于有名的企业。
而我毕业后辗转了好几份工作,去年在京都做了半年机械制图,每天画画零件图纸。之所以只做半年是因为被开除了。
我的事业生涯很是不顺,没有一份工作是稳定的,上司总会找理由把我炒鱿鱼。
失业后,我有段时间很颓唐,懒得再折腾。于是一直混吃等死到新年。
直至上个月我正式宣告破产,付不起房租,要被赶到大街上,我才稍微振作了些。
那天晚上,我在ins上刷到铃木发布的帖子,说是和女朋友订婚了。我回忆起有这么个老同学在东京,于是发消息给他。
——hi,是我,阿步
老套且不失尴尬的开场白。
——!!!
——噢!好久没你消息。怎么了?
——铃木,我破产啦,想来东京打工。你有夜总会认识的人吗?可以引荐下吗?谢谢啦。
过了好一会,铃木才回复我。
——喂!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认识夜总会的人!
——阿步,你被威胁了吗
——阿步你没事吧
我打字。
——认真的,我现在一分钱都没了,我想试试。
沉默良久,铃木还真给我了一个店的地址。我就知道,他以前可是超级play boy哟,怎么会不认识。
于是我退租公寓,收拾行李,来到了东京。
嘎嘎,乌鸦叫,带有嘲弄的意味。铃木皱着眉看我,等待我的回答。
“其实我也不想下海的,但是我现在真的急用钱,最好是日结的。因为账户上一毛钱都没有了。我现在可是真真实实的身无分文,今晚可能就要睡大街了哦。”
“啊啊啊啊。”铃木抱头,抓耳挠腮。
“要不你接洽我点?我先在东京安顿下来,才能安心找工作,比如寻一个你所期待的工程师岗位。”我笑着说。
他有些丧气地坐在旁边,沉默半晌后,将果汁喝光,放到脚底下踩扁。
“好啦,明白你意思。老天真不公平呐,你这样的高材生应该混的风生水起才对。”
“嗯嗯,是啊,这就是命运。”我无奈地说。
铃木站起来,两手叉腰。
“听好了阿步,风俗娘也是很有门槛的职业,你以为就凭现在的你,能通过面试吗?”
我被他忽然燃起的斗志给镇住。
“阿步啊,你这样是不行的,看起来太土气了。”铃木抱臂抖脚,上下打量我,随后道,“所以我从女朋友那里借了件很不错的战服,你先拿去穿着面试吧。”
只见他从黑色的皮质公文包里拿出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乍看之下普普通通。
铃木把衣服放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我才看清楚,怎么胸前是开口的啊!
“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我女朋友说穿这件衣服去面试女公关绝对旗开得胜。”
“铃、铃木,这有点太夸张……”
“阿步!振作起来!你不是去面试工程师!你是去面试风俗娘!”
他宛若棒球队长激励队员般响亮而振奋的声音,将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挺有道理的,我既然已经决定来这个行业试水,那就要有相应的魄力才行……
于是,两个小时后,我站在歌舞伎町一间名叫天上人间的夜总会前。
牌匾上艳俗的霓虹灯闪烁,我看着玻璃门倒影里的自己,肩上挂着一个帆布包,脸上有红色紫色的灯光,身上穿着一件开胸高领毛衣。
阿步,别退缩。我鼓励自己。加油啊,为了钱,你可以的。
推门进店,顿时耳朵被techno音乐塞满了。室内昏暗,灯球的粉色光束扫过空气里弥散的香烟雾气,留下一道暧昧的幻影。皮革沙发上摆着金色闪片的抱枕,茶几台面上湿漉漉的,到处都是酒水的气味。
没人关注到屋子里来了其他人,女孩子们甜腻的声音哄着顾客,顾客醉醺醺地笑得神智不清。我贴着墙快步走到吧台,和唯一一个还算清醒的人搭话。
“你好,我是来面试的,请问店长在哪里?”
是个很俊秀的男孩子,他手里慢吞吞地擦着玻璃杯,手机摆在桌子上,边看视频边干活。他连眼睛都没抬,朝旁边一指。
“直走左转。”
“谢谢。”
我按照他的指路,沿着走廊来到一间类似会客室的房间门口。门是开着的,里面很安静。
我敲了两下,心里陡然生出一种线下面试的紧张感。哇……我多少也算是有经验的社畜了,为什么心跳这么快啊。
房间里也是类似的装修风格,相当糜烂,一个穿着和服的美妇人坐在沙发上,正在看账本。
见我进来,她朝我招招手。铃木应该提前打了招呼。
我从包里掏出简历,推到店长面前。坐在紫红色的丝绒沙发上,拉了拉高领毛衣。
“铃木桑说要给我推荐一个别有风情的新人,我还以为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没想到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他到底是怎么推荐我的……晚点要问下他。我汗颜。
“我看看。”她拿起我特地打印的彩色简历,“嗯,今年26岁,中国人,名校出身,机械专业,参与过机器人研发项目……哈?”
妈妈桑推了推眼镜,玻璃镜片反射酒吧里昏暗的灯光。
“阿步小姐啊,你这写的和我们风俗业有什么关系吗?你觉得你的卖点是什么呢?我们店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比你年轻漂亮、说话也更好听的。总得给我个录用你的理由吧。”
这种话术我听过很多次,那些企业面试的时候也会这么问。还好我早有准备。
“店长,我的卖点是中华娘,高学历,以及熟女风范。”
“哦哦,大龄书呆子的另一种说法吗……有意思,继续继续。”
“而且我还很会算账,因为我数学很好。如果有其他店员偷酒,或者客人结账的时候耍赖,我一眼就能发现。”
我尝试透过妈妈桑的眼镜片观察她的表情。一般来说,夜总会的业绩来源就是酒水,我应该有抓到她的痛点。
她听我说完后,沉思了至少五分钟,这期间我一直被身上这件高领毛衣折磨,脖子好痒啊!
半晌,她又开口,问我对于男性的偏好。
我脑袋里出现一个人,禁忌的形象。早就该被彻底封杀的脸。
但是,嘴巴上还是诚实地说了出来。
“我喜欢,高高的瘦瘦的,笑起来很可爱的那种类型。”
妈妈桑皱起眉,不太满意地看着我,“阿步小姐,你在这个行业确实没什么天赋。”
没准是我求知若渴的眼神打动了她。妈妈桑给了我正确答案。
“如果有顾客问你,阿步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呀,你不可以回答自己真正的偏好!明白吗?你要说,当然是先生你这样子的。”
我震撼地点点头。妈妈桑的专业本领真厉害,刚才有一瞬间就像外面那些女孩子似的。
她叹气,把简历对折,塞进帐本里。
“阿步,我们这里工资是日结的,底薪固定,业绩是酒水提成,刚进来的孩子不一定会有客人点,你有心理准备吗?”
我点点头,“就是因为破产了才来干这行的,店长,我会努力的。”
她笑笑,“加油。”
我姑且算是通过了。
东京果然是大城市,连夜总会的妈妈桑也懂得搞压力面试这一套。
妈妈桑把我带到化妆间,让我自己捯饬一下,然后找出来一个小胸章,上面用花体字写着Ayumi。
“以前也有个叫阿步的,后来结婚去了。现在这个就给你啦,上工记得戴在衣服上。”
第一天的打工就这样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我把头发卷了几下,在妈妈桑的强迫下涂上水红色的唇膏,镜子里的女青年看起来十分局促,歪歪嘴,笑一下,颇有一丝老实人豁出去的风范。
妈妈桑给我布置的工作是收拾店里,要及时把桌面擦干净,酒瓶用塑料袋收起来,放到后门的垃圾桶里。
我这一晚上进进出出的,一有空就拿抹布擦桌子。希望妈妈桑能看在眼里,今天多给一点,不然连网吧都住不起了。
差不多半夜,吧台小哥打着哈气下班。
我坐在夜总会后门的垃圾桶旁边,点了根香烟,惆怅地看着地上的蟑螂爬来爬去。
他从我旁边走出去,含糊地说了声拜拜。我朝他挥挥手。
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虽说大环境不好是真的,外国人在日本找工作难也是真的,但我好歹算是个正经毕业生吧?怎么会每份工作都被炒鱿鱼?
我问过上司为什么,得到的回答往往模糊不清,譬如能力不足啦、岗位不匹配啦,亦或者是拿组织架构调整所以不得不裁员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
总觉得……
算了,不想了。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的小巷子里一明一灭,我把它丢到地上,踩熄了。
回到店里,妈妈桑正带着其他三个漂亮女生唱歌,边拍手边笑,哄着沙发上坐着的顾客开香槟。
一见到我回来,妈妈桑背过一只手朝我打信号,大概是让我快过去的意思。
我不太习惯地拉了几下紧身毛衣,这破衣服领子那么高,为什么胸前是开口的?到底想不想保暖?真搞不懂。
沙发上的客人穿着风衣,看起来是刚进店就被按着坐下了。他被人挡住,我只能看到他脚边放着一个铝合金的长条形箱子,以及放松搁在沙发上的手背,上面有纹身。
妈妈桑把我拉到那堆女孩子里,低声跟我说:“跟着唱就是了,热闹一点!记得说敬语!”
我低着头比了个ok的手势。保证完成任务。
大家在唱椎名林檎的丸之内Sadistic,伴随着音响里嘈杂的电吉他,我听到风衣摩擦的声音,沙发上的客人脱离懒洋洋的状态,缓慢地坐直了身体。
“那个……阿步?你是阿步吧。”客人忽然开口问道。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妈妈桑在旁边笑道:“看吧,让你戴上名牌是正确的。”
“这是我们今天新来的孩子哦,阿步,快打个招呼。”
我僵硬在原地,完全活尸化,一动都没发动,整个人发毛。
客人将两条手臂懒散地放在膝盖上,俯下身,随后整个人探过来,像个忽然出镜的鬼魂似的闯入我的视野范围。
我被吓了一大跳。
倒不是因为这个举动。
而是,这张脸。
“阿步,真的是你。”他睁圆两只黑色的大眼睛。
是我大学时代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