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遗忘》孟春旭

18、第十八章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锈水镇的尘埃落定，也足以让谢云云的足迹再次隐匿于茫茫人海。这一次，她选择了东部沿海的城市“海岩市”。这里与内陆的沉闷截然不同，咸湿的海风终年不息，吹拂着色彩明快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高流动性带来的是信息的繁杂与身份的易于掩盖，异能者管理局的存在感在这里被稀释，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机构，对于云云这样的“阴影”来说，无疑是理想的藏身之所。
　　她在靠近老城区码头的一家名为“灯塔”的旧书店兼咖啡馆落了脚。书店门面不大，木质招牌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斑驳，店内充斥着旧纸张、咖啡豆和海风混合的独特气味。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挤满了各种书籍，从经典文学到冷门的本地风物志、未解之谜汇编，应有尽有。对云云而言，这里不仅是一个避难所，更是一个潜在的信息源。她应聘了店员的职位，负责整理书籍、登记借阅，偶尔在忙时帮忙冲泡简单的咖啡。这份工作安静，需要耐心，正好符合她想要营造的“普通、低调”形象。
　　就在一周前，她刚利落地处理完本月的“指令”。目标是一个控制着码头部分灰色产业的□□头目，过程如外科手术般精准：利用『超凡感知』摸清其行动规律和安保漏洞，通过『环境交互』制造了一次看似意外的电力短路和小型混乱，在黑暗和混乱中，一记精准的『神经穿刺』无声无息地终结了目标。没有目击者，没有能量残留的激烈波动，一切都被完美地伪装成了一场帮派仇杀或是突发疾病。当“黑色泰迪熊”的标识符在她意识中冰冷地公示时，她正平静地擦拭着咖啡馆的玻璃杯，内心毫无涟漪，只有一种程序被执行完毕的空洞感。
　　此刻，午后阳光斜照进书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云云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淡蓝色棉布裙，鼻梁上架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正踮着脚尖，将几本客人归还的游记类书籍按照索引号放回高处的书架。阳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侧影，整个人看起来安静、文弱，与周围旧书的沉静气息融为一体。她的『超凡感知』如同一个持续运转的被动声呐阵列，以她为中心，覆盖着整个书店乃至门外街道的一角。她能“听”到隔壁店铺老板计算账目的心算声，能“看”到街上行人匆匆的能量流动，能“感”到咖啡馆里几位常客今日或轻松或焦虑的情绪底色。这一切信息如同背景噪音，被她的大脑高效处理并过滤，只保留任何可能意味着威胁的异常波动。
　　铃铛轻响，书店的玻璃门被推开。
　　几乎是同时，云云的『超凡感知』捕捉到了一个熟悉而温和的能量签名。这个签名带着一种独特的生命力波动，是治愈系异能者特有的气息，曾经在许多次小队任务后，安抚过她疲惫和战斗痕迹。是赵医生。
　　她的动作有零点一秒的凝滞，指尖刚刚触碰到书脊，随即又流畅地将书推入正确的位置。内心警铃大作，但外在的表现却无懈可击。她甚至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继续整理着面前的书架，仿佛完全沉浸在工作的世界里，只是借着书架的缝隙，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一眼。
　　赵医生穿着一件米色的薄风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但他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依旧给人一种安定感。他径直走向咖啡柜台，对另一位店员温和地说：“一杯热美式，谢谢。”他的目光随即习惯性地扫视店内环境，像是在寻找一个舒适的角落休息片刻。
　　云云的心跳频率被她强行控制在平稳的区间。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巧合？还是追踪？海岩市不小，但异能者的圈子或许有重叠。赵医生是出外勤任务路过，还是……冲着她来的？她迅速回顾了自己近期的所有行动，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指向这里的尾巴。最大的可能，依然是巧合。
　　然而，对于谢云云而言，“巧合”是需要被高度警惕的词汇。
　　她希望这短暂的隐身能够持续。但赵医生的目光，在掠过书架区时，停顿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似乎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看到她。
　　“云云？”
　　躲不过了。云云深吸一口气，不是出于紧张，而是为了调整状态。当她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恰到好处的惊讶，眼神里混合着迟疑、一丝慌乱，以及一点点故人重逢的局促。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轻柔地带着不确定：“赵……赵医生？真的是您？”
　　赵医生端着做好的咖啡，走了过来，脸上的疲惫被惊喜冲淡了些：“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太巧了。”他在云云旁边的一张放着几本散乱杂志的小桌旁坐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带着惯有的关切，但在这关切之下，云云那超越常人的感知力，捕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审视感，如同医者在观察病人细微的体征变化。这很正常，她想，任何熟悉的人久别重逢，都会下意识地观察对方的变化。
　　“是啊，好巧。”云云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裙角，声音轻柔，带着点不自在，“我……我后来离开管理局后，就没什么固定地方，到处走走看看。”她刻意营造出一种漂泊无依的脆弱感。
　　“一个人？”赵医生的语气很自然，带着长辈般的关怀，“过得怎么样？大家……其实都很担心你。特别是你当初走得那么急。”
　　“还……还好。”云云的声音更轻了，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微微用力而有些发白，显出一种努力维持镇定的姿态，“就是……找点简单的事情做，慢慢地，习惯一个人生活。”她抬起头，看向赵医生，眼圈恰到好处地微微泛红，眼神里充满了那种经历巨变、失去依靠后强装坚强的脆弱，“赵医生，郑队他们……都还好吗？”她问起其他队友，语气中的怀念和一丝怯懦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家都好，就是经常会提起你，孙倩还总说你的直觉帮我们避开了好几次麻烦呢。”赵医生叹了口气，语气里的同情毫不掩饰，“你当初那么突然离开，说是……要去处理你阿姨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出来。”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显得真诚而可靠。
　　关键的时刻到了。云云的眼帘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不堪重负。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清晰的水光，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细微的颤抖：“阿姨她……没能撑过去。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积聚力气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自责：“我……我尽力了，用我的能力想安抚她，让她走得平静些……可是……那种侵蚀太厉害了。她走得很痛苦。”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Amy 确实“死”了，死在她手上，但所谓的“侵蚀”和“痛苦”则是她为这个谎言添加的、符合她“弱小辅助”人设的佐料，也将“阿姨”的死因归咎于末日游戏的某种未知危险，合情合理。
　　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对自身能力不足的懊悔和无奈，将一个失去世上唯一亲人、被迫独自面对残酷世界的女孩形象演绎得无懈可击。甚至，她极其谨慎地调动了『微感干涉』，不是去直接影响赵医生的判断（那太危险），而是极其细微地强化她自己所流露出的那股悲伤和脆弱的气息分子，让这一切情绪显得更加真实可感，如同细雨般无声地浸润着周围的空气。
　　赵医生沉默了片刻，眼神中的同情似乎更加浓郁了，还夹杂着一丝身为医者却无力回天的共情式遗憾。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云云的肩膀给予安慰，但或许考虑到男女之别或云云此刻的情绪状态，最终只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木质纹理。“节哀顺变，云云。”他的声音低沉而诚恳，“这不是你的错。这个世道……生死往往只在一线之间，太过无常了……你能平安活着，对你阿姨来说，或许就是最大的安慰。”
　　他的安慰听起来无懈可击。然后，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提起，却又带着切实的关心：“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就一直在这里工作吗？这边环境虽然不错，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着帮你向管理局推荐一下，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文职岗位，至少稳定一些，也有个照应，大家也能放心。” 这是一个温和的试探，试探她是否愿意重新回到“组织”的视野和庇护（或者说监控）之下。
　　云云立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抗拒，甚至带着一丝PTSD般的惊悸：“不，不用了，赵医生。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安静，简单。我不想再回到那种……每天都提心吊胆、面对战斗和伤亡的环境里了。我有点……承受不住。” 她将那种对暴力和危险的深度恐惧表现得十分自然，完全符合她离开时那个“弱小、敏感、需要保护”的辅助队员人设。她甚至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的手臂，像一个受惊后自我安慰的孩子。
　　赵医生看着她，目光温和地停留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那种压力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期承受的，选择平静的生活也很好。”他喝了一口咖啡，语气刻意放松了些，“不管怎么样，看到你平安，状态也还算稳定，我就放心了。以后如果遇到什么实在解决不了的困难，记得联系我。我的通讯号一直没变。”
　　“谢谢你，赵医生。”云云感激地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昙花一现，短暂而脆弱，很快又消失在淡淡的、似乎永远无法抹去的哀愁之中。
　　接下来，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关于海岩市的天气、风景，赵医生提及自己是在执行一次跨区域的医疗交流任务后短暂停留。云云则扮演着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偶尔附和几句，语气始终保持着那种温和的疏离和淡淡的忧伤。
　　大约一刻钟后，赵医生看了看时间，起身告辞，说需要去与其他同事汇合。
　　云云送他到书店门口，站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目送着那个穿着米色风衣的熟悉背影稳健地穿过街道，消失在拐角的人流中。直到确信对方的感知范围已经无法覆盖这里，她脸上那精心维持的脆弱和哀伤才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平静，眼神锐利如鹰隼。
　　刚才的表演，从情绪表达到肢体语言，再到对话应对，她自信已经做到了极致，完美复刻了“谢云云”该有的反应。赵医生的所有回应，也都符合他一贯温和、体贴、富有同情心的性格设定。
　　然而，在她的『超凡感知』记录下的数据回放中，一个极其细微的异常点被标记了出来。在赵医生离开大约十米左右，背影即将消失的瞬间，他周身那温和治愈的能量场深处，似乎有一丝难以形容的、与她自身作为浮游者的本质有些相似，却又被某种更高明力量巧妙扭曲和掩盖起来的冰冷、孤寂的气息，极其短暂地泄露了一丝涟漪。
　　是距离拉远后感知精度下降产生的错觉？是海风带来的能量干扰？还是……同为必须隐藏真实身份的“同类”，在放松警惕的刹那，那无法完全泯灭的、来自深渊的寒意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云云无法下定论。赵医生表现出的反检测能力远超她的预期，那种将自身核心气息完全融入治愈系异能的手段堪称完美。这反而让她更加警惕。一个拥有如此强大隐匿能力的治疗系异能者，真的仅仅是一个善良的医者吗？
　　这次意外的相遇，表面上是充满温情的故人关怀，底下却暗藏机锋。赵医生的出现，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命运又一次不怀好意的安排？他的试探是出于单纯的关心，还是代表了管理局对失踪前成员的某种例行核查？这一切，都像海岩市上空飘浮的云层，看似洁白柔软，却可能蕴藏着未知的风暴。
　　谢云云转身回到书店内，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擦拭书架，整理书籍。阳光依旧明媚，咖啡馆里飘荡着咖啡的香气，顾客们低声交谈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日常。但她知道，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危险的暗礁或许已经悄然浮现。对于赵医生，这个看似最无害、最值得信任的前队友，她必须将其重新归类为“需要高度警惕和进一步评估的目标”。
　　而与此同时，走在几条街之外的赵医生，脸上温和的表情未变，步伐依旧稳健。他拿出个人通讯器，看似只是随意地查看时间或信息，但指尖却在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区域快速而隐蔽地输入了一串复杂的加密代码。
　　信息的内容简短而含义模糊：“海岩市。‘泰迪熊’状态：稳定，潜伏深度：高。接触完成，初步评估：适应性伪装完好，无主动攻击倾向。建议：维持现有观察等级，暂不介入。”
　　信息发送成功后，他删除了记录，将通讯器放回口袋，像个普通的行人一样，融入这座海滨城市午后的慵懒节奏之中。他的眼神依旧温和，只是在那温和的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对过往的一丝怀念，或许是对命运弄人的一丝无奈，又或许，是某种更深沉的、无人能知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