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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十一阎王】· ...


  •   天保。
      那灰兔子垂下一半的胡须微微抬了抬,出乎意料地接上一句:“宝贝的宝?”
      胡天保不曾想它会问,着实一愣,良久才讪讪作答:“不是宝贝的宝,是保佑的保。”
      兔子表面上漫不经心,语气却一派正经:“好名字。天赐的宝贝固然珍贵,却防不住别人偷、盗、抢、掠,天赐的保佑则是一辈子的福分——看来你爹娘很疼你啊。”
      胡天保一字字听入耳,嘴角却是苦涩地翘上去,笑而不语。
      其实,他小时候的确叫作“天宝”。
      自从一双脚迈出家门门槛,孑然一身,便将“宝”字划去,换作一个“保”字,只求平平安安过完今生,无灾无患。

      他低眉敛眼,硬邦邦地站着,十一阎王却忽然以笏击掌,哈哈大笑。
      那兔子斜了一眼过去:“你笑什么?”
      十一阎王眉梢上扬,仿佛枝头红杏一串串开绽,直泄出几许春光来。但听他笑道:“他爹娘管他叫傻子,怎么能是好名字呢?”
      那兔子不诧不异,只是一声冷哼,反问:“怎么是傻子了?”
      殷十一笑意更盛:“你且把那个‘保’字拆开看看?”
      闻得此言,兔子尚不及还嘴,胡天保已经憋红了脸。
      此字左右一拆,一边是“人”,另一边是“呆”——说是傻子名字,倒还真不假。

      灰兔子第三次哼了一声。
      这回却与前面两回不同,少了一分嘲弄,多了一分冷冽。
      “想不到你会来。”
      又是无端端冒出来的一句话。胡天保听不懂,殷十一听懂了。

      那殷阎王将适才的顽笑之相收敛回去,姿态端正,轻轻莞尔:“既有君子之约,自然要来。”
      灰兔子不声响,直勾勾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从山岩上一蹿而起,扑到殷十一身侧,浑身皮毛一根根竖直如针,围着此人绕了一圈,全身上上下下无处不仔细打量,眼神警惕。
      殷十一由他去看,只淡淡笑道:“放心,时候未到。”
      兔子冷笑两声,后爪随之狠狠蹶踢地面,咻地一下跳开,眨眼间已跃出十丈,头也不回,朝阴山深处飞奔而去。
      殷十一此时突然大喝:“胡天保,抓住它!”
      胡天保生前当了一辈子的奴才,闻言不由自主一个激灵,身子应声而动,竟真的拔腿追了过去。
      “兔、兔阿公,您等等!”
      “烦人。”对方傍地疾走,何曾有过等候之意。
      那兔子体态臃肿,脚步却不见丝毫笨重,不消一弹指的功夫已将胡天保远远甩开。
      阴山石障万千,四面来风,一片昏天暗地,鬼影幢幢错落不休。胡天保前不及那兔子,后不见那阎王,胸膛内不由鼓声大作,也不知是跑急了,还是怕极了,一开始口中还是“阿公阿公”地用官话喊,到了最后居然连福州话都脱口而出,一个劲地嚷嚷“伊公伊公”,几乎成了哭腔。
      说来也怪,那兔子本来一直遥遥在前,自他的呼喊愈来愈弱,步子似乎放慢许多。
      待他喘着气跑过一座小丘,忽然见到兔子圆溜溜的背影正蹲在山坡下,原地用后爪挠痒。那团尾巴好像一柄短小的毛掸子,不耐烦地晃来晃去。
      胡天保大喜。
      “伊公!伊公!”急疯了喊的是这个,乐疯了喊的仍是这个。
      他一骨碌滚下小丘,跌跌爬爬扑过去,搂住不放了。
      “哼。”那兔子不悦地抖了抖腰间的一层膘,“小子坐稳,掉下去我可不管。”
      也不等胡天保答应,两只长耳往后一拨,仿佛两块暖烘烘的薄棉被覆在身上,正好把他罩了个严实。胡天保下意识伸手一捞,揽住兔子的耳根,紧接着便觉身子一个腾空,人被兔子驮上后背,乘风似地在阴山间飞驰。

      ◆

      胡天保把脸埋在兔子那块小小的耳窝里,一层针毛扫过鼻孔,害他打了一个喷嚏。
      “兔、兔阿公,您为什么要逃?”
      “我才没逃。”那兔子嗤之以鼻,却没有因此把他摔出去。
      “那、那您这是去哪儿?”
      “去个地方。”
      灰兔子丢下四个不咸不淡的字,再不肯开口,腿脚益发快了三分。
      胡天保在福州府里察言观色多年,见状便知问不出底细。自己当下别无选择,唯有同行。
      这一路上下颠簸,兼之阴山瘴气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他两眼有点儿发昏,只好先阖上,耳边尽是戚戚风声好不萧索。
      阴间之道,似真似假,似虚似实。
      眼前十里漆黑,隐隐有鬼火沿途掠过,照出来的山路却九曲十八弯,一条路走不得第二趟,踏过去了便无回头一说。胡天保偶尔睁眼,但见阴山主峰矗立在上,贯穿浓云,却分辨不出他们身下山势走高或是走低,陡峭还是平缓,只觉浑浑噩噩周身失重,全然不知自己所到何处,去往何方。
      阴山山涧不生泉眼,不淌溪流,因而草木难得一见,大多是荒芜的石崖。
      少了林木遮风,难怪这么冷——
      胡天保心里想。
      如果风雨双临,恐怕寒意还要再添一层。只是这阴司之地……大抵不会下雨罢。

      啪。
      声先至,勾出一笔凉意。
      随后是湿湿的触感,划过脸庞,把余下的几笔补全。
      笔笔画画写在心头,成了一个雨字。

      雨?
      胡天保大吃一惊,赫然睁开眼,摸上脸的手指头果然湿漉漉的沾了水。果真是雨。
      一阵斜风荡过,耳畔蓦地响起一片沙沙细响,此起彼伏,俨然是林中枝叶摇动的声音。他急忙抬起头,随后一怔。
      疏风析析,篁叶青青。
      原来是一片竹林所在。
      只不过竹枝梢头阴云环绕,光照熹微,一派残秋景象。雨水淅淅沥沥打着叶片,更显凄冷。
      所幸竹子仍旧芊芊如玉,翠色映入眼里,不免叫人生出几分慰藉。
      想不到九泉之下,阴山之背,竟有这般灵秀境地。

      胡天保呆呆盯着竹林望了一会儿,这才发觉兔子已经停下良久,止步不前。
      “兔阿公?”
      兔子不答,一对耳朵从他身上松开,还在他胳膊上拂了两遭,示意他下来。胡天保连忙翻身跳下,低头瞧见它背上的兔毛沾了一层薄薄的雨花,心道阳间兔子忌水,不知阴间如何,却也抬手替它一一掸落。
      正拍着毛皮,只听那兔子喃喃念了一句:“果然时候未到。”
      这句话胡天保今日听过两次,却一次比一次难以捉摸。
      他茫然地看过去,但见兔子笔挺的一双耳朵缓缓蔫了下来,像被秋霜打弯的两根稻草,招人怜悯。
      他忍不住探出手,摸了摸兔子额前那簇绒毛。
      兔子回头望他一眼。
      正欲言语,篁竹深处忽然来了一个人。
      “不好。”兔子吐出短短二字,竟不由胡天保反应,团身一旋,瞬时一片白花花烟飞雾散,无影无踪。
      胡天保瞠目结舌,正焦急地四下寻找,谁知身上一暖,却是一件灰色的兔毛披肩裹住上身。那披肩毛皮光滑锃亮,又轻又软;论宽窄,可谓是短一寸不得,长一寸不能——恰好合适。
      “兔阿公?”
      他惶惶地叫唤一声。
      那件兔毛披肩不会讲话,可是胸前垂下的两根束带却动了动,“啪”地打在他脖子上,让他莫要声张。胡天保便知此乃兔耳所变,赶紧闭上嘴。

      局促之间,人声已到。
      “有客人?”
      那个声音仿佛它主人手上擎着的一把纸油伞,斯斯文文,宁静致远。

      他微微一愣。
      举目对望,只见一个男子立在雨中。青竹,白衣,旧得有些发黄的桐油伞,有如置身画境。
      伞稍稍往上抬起,雨滴成行,从那个人眉眼之间划过。
      倘若以画喻人,便有书卷之气跃于纸上,笔势从容温柔,笔劲却足,堂堂男儿相。
      ——好一个端正君子。

      胡天保生来是有些痴性的,见到长相稍俊的人,眼睛便不听使唤,呆呆注视了那人半晌。
      若论好相貌,殷十一自然也在其中。
      只不过他前世被官员活活杖毙,对于权贵心怀恐惧,何况对方是阎王,那时候根本不敢细看,只顾害怕。而面前的人一副平民打扮,看着亲切,这才斗胆多瞧几眼。
      男子见他愣头愣脑地傻站在那儿,反而笑了一笑,朝他走来。
      微雨不扬尘,然而一弯小径尽湿,男子步步蹚过,身上长衫竟是沾不上半点泥泞。
      “小兄弟,你可是迷路了?”
      “啊……嗯!嗯!”胡天保回过神,结结巴巴,点头如捣蒜一般。
      男子亦点头,将手中纸伞递过一半,笑道:“这里雨水冷得很,你随我来,先找个地方避雨再慢慢说话。”
      胡天保拿不定主意,便伸手捏了一把胸前那两条系带。
      带子纹丝不动,并没有任何暗示。他只好当作兔子默许,讪讪然道了谢,小心翼翼地与男子并肩而行。

      ◆

      入了竹林,浑然不觉自己身处阴山,仿佛魂魄已经还阳,回到人间某处。
      不止回到人间,甚至回到了八闽之地。
      福建多刺竹。少年时在乡下,仿佛每户人家都傍着一丛竹子,此时四面竹林屏绕,竟有七八分像。待雨色由深入浅,竹枝拨开云雾,于无声处隐隐现出一片青瓦白墙,可见屋体端正四方,屋脊飞檐三叠而上,呈环抱合拢之势,正是闽南常见的土楼。
      见到故乡景致,胡天保心中又惊又喜,也不怕唐突,问话脱口而出:“您也是福建人士哪?”
      男子怔了怔,目光四顾,却找不着归宿。
      他轻声道:“……是吗?”
      胡天保不解其意,侧目望去,只见男子擎着伞的五指握到一处,微微打着颤。
      雨珠不断从伞边抖落,越抖越碎,噼噼啪啪乱了心绪。

      “我,不记得了。”
      男子悠悠地说,神情迷惘:“喝过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

      孟婆汤。
      胡天保浑身一震。是了,孟婆汤——如此说来,自己也是要喝一碗那东西的。
      奈河水入喉下腹,便是一个彻底了断。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面色惨白,如泥雕木塑般立在原地。人死不能复生。一旦意识到此,眼前如画美景仿佛刹那间化为灰烬,尘归尘,土归土,海市蜃楼而已。内心再提不起半点兴致。
      男子叹了一声,轻轻摇头:“罢了,我们先进屋吧。”
      胡天保抹了一把脸,闭口不语,默默跟随其后。
      这座土楼二堂二横,过了前堂,男子领他走过一个天井,台阶上面便是后堂。胡天保环顾四壁,却真是清清白白寡淡无味,屋内摆设奇缺,甚至可以称为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椅、橱、柜,再无别致玩意。倒像一间地地道道的福建民居。
      “请随意。”
      男子微微笑着让胡天保在一张四角桌边坐下,自己挽袖收伞。

      他一手执伞,伞头朝下,呈半开半拢之态,另一边手捻起袖子轻轻在伞面上拭过,时不时将衣袖翻过来,另取一块布料,慢慢蘸去桐油伞上的水渍。
      直到纸伞只余三成湿,他重新将其撑开,放下来留它晾干。
      一丝不苟,极尽温柔。
      想来他生前待人必定也如待伞一般。只可怜他珍爱之人仍在现世,他既故去,那名女子该是相思成疾了吧。
      而他,却已经忘记那个人了——
      胡天保胸口莫名一阵闷闷作疼。

      “舍下寒敝,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暖身热茶一壶,小兄弟莫见笑。”
      在他沉思之际,男子不知几时提来一壶酽茶,斟上一杯,推过桌面与他。胡天保习惯了伺候别人,竟不曾叫别人伺候过,赧红了脸匆匆起身告谢。
      此人品貌不差,性情谦和近人,不知那兔子为何偏偏避而不见。
      胡天保暗暗摸了一把身上的兔毛披肩,满腹疑惑。
      他一面揣度,一面伸手去拿茶杯,不料却被他人抢了先机。未等他指头沾到杯身,一只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扣上茶杯,往回一捞,优雅地夺了去。
      与此同时,一个慵懒的声音笑道:“你们果然在这里。”
      胡天保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不是十一阎王是谁?
      那殷阎王卸了冠冕,不过一支银簪髻发,那身黑底银绣的王袍倒是不曾换,贵气仍在,闲情有余。他负袖而立,捻着茶杯缓缓瞥了胡天保一眼,似笑非笑。
      “跑得挺快,叫我好找。”
      殷十一说是说的脾气话,神态却不见怒。
      即便有怒,亦是佯怒而已。
      自从他一而再、再而三拿自己调侃,胡天保渐渐知道他的为人,也不怎么怕他了,何况他没有自称“本王”时,更是叫人当真不起来。可吃惊还是免不了的。
      不料原本一动不动的兔毛披肩此时陡然有了反应,整个弹开,胡天保一时不备,连人带凳被那披肩拖向后去,差点摔倒下地。
      殷十一眸光一闪,出手如电,牢牢拉住了胡天保!
      胡天保胳膊被他逮着,上身则被披肩牵住,于是脚下一滑,倒是一屁股坐下地。
      殷十一眯着两只桃花眼:“既然来都来了,何不陪本王坐一坐,喝杯茶?”
      他拉的是胡天保,五指却是不偏不倚掐着披肩上的一块毛皮,笑容狡黠。这番话显然是说给那兔子听的。
      胡天保心知殷十一认出了披肩的原形,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先爬起来。

      这时,愣在一旁的那个男子回过神来,连忙放下茶壶,上前要拜:“草民见过开延王。”
      殷十一微微一笑,扶他起身:“长青不必多礼。”
      原来他叫长青。
      胡天保下意识点了点头,心道:果然衬得起屋外一片碧竹。
      男子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淡淡笑了,朝他作揖道:“抱歉,方才只顾避雨,疏忽了礼节——在下姓毕,字长青。还不曾请教小兄弟的姓名。”
      胡天保听说他有字,必是读书人出身。自己一介贫民,空得一个俗名罢了,半晌羞于开口。
      此时,殷十一堪堪放下手中热茶,冷不丁一掌拍上他的后背,笑曰:“他是兔儿神,胡天保。”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越写越觉得,兔爷爷才是本文的萌物,可以把他当吉祥物使用吗?(喂)
    虽然我觉得就算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出长青是谁,但是我还是不说好了……同样是古代背景,《兔儿神》的风格写起来比《归溪十二里》顺手好多啊……(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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