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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一阎王】· ...


  •   十一阎王是个闲散人。
      闲者,定生死,断善恶,转世轮回,皆不归他管。
      散者,来无影,去无踪,不拘一格,事事随他意。
      凡夫俗子只知十殿阎王,不知有他,因而并无典籍记载,坊间也没有轶闻遗事。

      “之所以闲散,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很少见。”十一阎王自有他的理由。两人初见,他便这般对胡天保说过。
      此话是褒是贬,已经无关紧要。
      尤其当一个人心里彷徨不安的时候,再好听的话也能往坏处想。

      ◆

      胡天保是被拖上门的。
      并非黑白无常粗鲁,而是他自己没本事。刚过鬼门关,十八个守门鬼王轮流上前瞧过一遍,手心已是汗淋淋的一片,更不提路上满眼血锈斑斑,枯枝败叶,阴风一阵冷似一阵,膝盖骨仿佛被人卸掉,使不上劲,未到第十一殿已然两腿发软。
      待三人到了殿前,才抬脚要上第一层石阶,他便生生绊了一跤。头撞破了皮不说,一双脚竟是僵了,再也走不动半分。
      两位无常见他如此,只得挎住他的胳膊,拖着走。
      胡天保战战兢兢迈着脚步,浑然不知自己所走何路,随波逐流,黑白无常让他往左便往左,向右便向右,眼前如同被罩住一般,黑漆漆的看不清周围摆设,只觉沿路烛火一明一暗,暗是幽暗,明也只不过微微亮。
      忽然,两眼被一团亮澄澄的火光猛地刺痛,四面大敞。
      高案之后,隐隐见到一个玄色衣袍的人端坐着,头戴垂旒方冠,便知自己到了十一阎王面前。

      白无常一松手,他“嘭咚”一下半跪在地,所幸另外半边身子由黑无常攥着,慢慢放他下来,竟顺势趴住不动了。
      此处离案台尚有三丈之远。
      谢必安也不强拉他过去,一面笑,一面上前交差。范无救跟着走。
      两人究竟与阎王说了什么,胡天保听不清,亦不敢抬头看,后背仿佛压了千钧巨石,令他牢牢伏在殿堂中央,大气不敢喘。

      不知黑白无常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
      烛花结了一串又一串,噼啪作响。
      除此之外,便是静寂。
      静得有些可怕。他紧张地动了动喉结,只觉得自己呼吸起伏太大,太响,赶紧憋住。
      自从过了鬼门,魂魄化作鬼身,五识俱回,知觉渐渐恢复到活着的时候那样,此时脊背上一片凉丝丝的,似有冷汗附在肉上。
      不一会儿,他整张脸已经憋得通红,难受得不得了。

      “怎么不说话?”
      突然,一个男子的声音悠悠响起,低沉悦耳。

      先是一愣。这阎王好生年轻。
      后是一惊。当下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他猛地一个趔趄,浑身紧绷,伏下来重重叩头:“小、小民胡天保,见过十一阎王!”
      不想上面传来轻轻一声笑:“胡天保,你说错话了。”
      说错话?
      他霎时脸色苍白,一个劲儿磕起头来,慌道:“小民知罪!小民知罪!”
      那男子见了这般情形,似乎笑意更浓,打趣他道:“你连头都不敢抬,又怎么能说是‘见过’本王呢?”
      原来说错话是指这个么。
      胡天保心底松了一口气,只得老实应答:“小民凡胎肉眼,怎敢瞻仰殿下尊容?”
      那男子沉思片刻,唤道:“那,你先起来说话。”
      胡天保仍旧一动不动:“您是阴间的王,好比阳间的皇上,小民不敢起来。”
      这回对方不声响了。
      四周重归死寂。他忐忑不安,等候这阎王发落,一颗心跳得诚惶诚恐,低头还能瞧见双手双腿在不停哆嗦。
      “好吧。”
      十一阎王终于说出两个字。
      他闻言大喜,正为自己不必抬头而欣慰万分,上面却传来一个人起身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绕过高案,从容地一步步走下台阶,居然朝他靠了过来。他大骇,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黑底银纹的锦袍扫过地面,在自己正前方一甩,端端正正盘膝坐下。
      “你既不愿意抬头,也不愿意起来,那本王只好下来陪你了。”
      那个人笑得狡黠,好一个神清气闲,理直气壮。
      他眉心一跳,一口气差点提不上去。

      天底下……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阎王——

      心慌心乱之下,下意识把头往上一抬,蓦地看见眼前之人的前襟。
      衣襟压得严谨,以黑色锦缎作底,银丝平绣,大气而不显奢华。一对长缨自方冠两侧垂下,落在胸前,十二道冕旒上的玉石微微流光,令他眼睛不由一眩。
      那个人正端着一边袖子,左手露出袖外。
      手指指节匀长,轮廓刚劲,明明是男子的手,却不失优雅,越过下颔倚着嘴唇。唇角弯弯的像极了初三的月牙。
      他如遭雷殛,猛地低下头。
      好险。
      好险。
      恍恍惚惚顺着那个人的手往上看,差一点看去了阎王的整张脸。好在及时回魂,才没有铸成大错。
      胸膛深处的一根针这个时候动了动,钻心地疼。
      自己俨然是站在当年的府衙大堂之上,站在刑名师爷之后,手里握着那块墨锭,偷偷拿眼去看那位年轻的御史。
      还未看够,几大板子忽然从后面打了下来,臀上不由一紧,虚汗一层层往外渗。
      那个人的声音震彻肺腑:胡天保,你为什么偷偷瞧我?
      他倒抽一口冷气,神态骤变,指甲下意识抠着地面,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缩成一团,怎么也止不住发抖。

      这时,对面的人忽然开口:“我不会打你。”
      不以本王自称,倒让这句话多出几分亲切,听上去居然有了少许温暖。
      胡天保微微一怔,回过魂来,身体抖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慢慢缓住了神。喉咙里填了一团棉花似的,说不出话,却是暖和又柔软。
      那人仍旧轻轻笑:“其一,我不司刑狱,不会把你拎出去浸油锅。”
      胡天保面上一窘。
      这个油锅的典故,定是白无常交差的时候多嘴说出来的。
      那人又道:“其二,我不管轮回,不能把你投到畜生道去,让你下辈子变成一只猪,和母猪生一窝小猪崽子。”
      这话讲得诙谐有趣,他忍不住听得笑了,一时忘我,自然而然抬头看向对方。

      对面的人也在看他。
      眉梢飞扬,两道眉骨棱角分明,天生透着一股威慑之气,眼中却有桃花。所谓眉目含春,不过如此。
      只是比春花英气、比春雨刚毅、又比春雷温和。
      一个春字难以尽述。

      见他看了过来,那人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看见了?”
      胡天保倏地意识到自己正与十一阎王对视,忍不住“啊”地惨叫一声,屁股往后一坐,瘫倒在地,目光却收不回来了。
      那人双眼微微眯着,挑眉道:“我姓殷,名号‘开延王’。”
      胡天保一愣。
      开延——开启贤路,延揽人才。这两个字倒是圣贤书上读过的。
      想不到九重黄泉之下竟有这样的阴官。还以为阴司阎王只掌地狱、只论鬼道而已。

      然而,这跟自己又有何关联?
      胡天保不自觉地往后挪,退了一寸,见他毫无反应,忍不住再退一寸。
      十一阎王并不动作,只是望着,半晌,若有所思道:“你怕我?”
      胡天保下意识点头,想想不对,又怯生生地摇头。
      十一阎王眼眸一转,忽然含笑凑近:“那么,我带你去一个比我可怕十倍的地方。”
      胡天保尚未反应过来,十一阎王忽然手腕一动,右手掌中凭空现出一支白玉毛笔。笔头蘸了墨,墨色漆黑油亮,却在笔尖处隐隐泻出一点光晕,抖上一抖,微光便柳絮般纷纷扬扬飞散开来,煞是好看。
      那殷阎王并不说话,只在两人之间挥笔勾出一道弧线,时高时低,时起时落,颇具山峦之貌。
      但见墨迹不仅不褪,更不会落下,堪堪悬停于半空中。
      “是山。”胡天保看呆了,脱口而出。
      “阴山。”十一阎王笑着补充。
      阴……
      胡天保一记冷颤还未打完,线条陡然发亮,只觉身体被一股无形之力向前吸去,整个人平地飞起,一头栽了进去,周围顿时陷入漆黑,仿佛跌进了一方墨砚。

      他感到自己在往下掉。
      心中明白得很,奈何眼不能见,手不能抓,足不能踏,根本无法抵抗。
      正是天旋地转,腰眼却猛地撞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唔”地一声闷哼,不由得顺势翻了个身,整个人趴在上面——居然停住了。
      胡天保惊得睁眼,发现身下垫着一层灰白交错的针毛,脸颊稍稍一蹭,底下便会翻出软绵绵的绒毛来,十分招人喜欢。
      毛皮下面的东西又软又厚,趴在那里如同坐上一只小舟,荡来荡去,甚是舒服。
      正想多摸两下,那东西突然一抖,他不曾防备,硬生生被甩到地上!
      “好痛……”胡天保呲着牙,狼狈地爬了起来。
      “活该。”
      一个声音不屑道。
      并非十一阎王的声音,而是别人。听上去有些岁数,该是一个阿公。
      胡天保莫名其妙掉落下来,又莫名其妙被甩到地上,饶是再好脾气也难免微微恼火,倏然朝声音来向看去。不看便罢,一看吓了一跳。
      前方是一片黑色石崖,阴森森的极其骇人,而石头上正卧着一只灰色的兔子。
      那兔子足有衙门门口的两三只石狮子那么大,体态浑圆,膘肥肉厚,全身皆是花白颜色的杂斑毛皮,两只长耳垂向后方,懒洋洋地啃着所剩无几的几棵乌草。

      胡天保顿了顿,眼睛朝兔子周围扫了一圈。别无它物。
      “是你……”在说话?
      他不可置信地张开嘴,话问到一半,却由于太过震惊而问不下去了。
      “是它。”身旁有人轻轻一笑,替那兔子答应。
      胡天保猛地转头,果然见那殷阎王立在那里,那支白玉笔已然不见,右手持笏,一副多年旧友重逢的模样望着那兔子笑。
      那兔子原本睬都不睬胡天保,见了那人却是后腿重重一蹬,即刻将石头刮出几道又长又深的爪痕。
      这哪里是旧友重逢,根本是冤家路窄。
      胡天保暗暗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腹诽。

      那灰兔子胡须一抖,一句话是生生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殷十一,你来做什么?”
      胡天保听了这话,惊愕更甚。
      且不论这只兔子是鬼是妖,如何敢这样称呼阎王?
      他不由得偷偷瞥了那殷阎王一眼。被区区一只兔子叫出那种像孩童乳名似的绰号,合该发怒了罢。
      十一阎王没有怒,只是笑,竟然对那兔子说:“来给你送胡萝卜。”
      话毕,手里的牙笏照着胡天保肩膀轻轻一敲。
      他愣了愣,随即一下子意会过来,微微涨着脸咬牙道:“不是胡萝卜,是胡天保——”

  • 作者有话要说:  呃……殷十一正式登场了,鼓掌。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傻傻地分不清攻受(喂)……反正如果清水到底其实也没必要区分对吧??
    P.S.感谢为我提供“胡(萝卜)天保”这个灵感的熊掌同学!!^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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