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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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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师傅一下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斜斜挨在墙上,想是方才睡了过去,梦中的每一字每一句却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青年最后那句。
手摸上自己的脸,果然一片濡湿,泪水仍止不住潸潸而下。
正欲起身,忽地听到“啪”地一声,有东西自他袖间滑落在地,低头一看,竟是那只已经发皱的旧信封。
心不由怦怦狂跳——那并非一场梦。
正一阵心潮澎湃,恍恍惚惚,外头突然响起的一阵喧哗将他唤回神。
侧耳一听,竟是那吊梢眼跟什么人闹了起来,一直由门口追到天井,越来越近。
只听吊梢眼又羞又恼地大叫:“你非要找他做什么?馆子里能把你伺候舒服的人多了去了,你若喜欢年纪大些的,为何不试试我?”
他闻言一惊,顿时夺门而出,一眼瞧见吊梢眼正拉扯着船工,一副恨不得整个贴上去的无赖架势。
船工一度试图往前走,却被吊梢眼死死拖住纠缠不休,皱着眉头,又不好动粗,正僵持不下,一抬头猛地见到他,便狠狠一胳膊甩开了,大步跨到他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拉住:“跟我来。”
他嗫嚅了一下,还未及说话,一旁妒火中烧的吊梢眼已经红着眼睛,指着他骂起来:“得意什么——说到底还不一样都是给人溜沟子挨臊的,玩玩而已,还当真了!”
船工本来完全不搭理此人,可听到这里,怒意顿生,回头冷冷瞪了一眼。他体格高大,肌肉结实,把那瘦巴巴的吊梢眼瞪得一哆嗦,下意识喊出“救命”二字,几个胆小的徒弟也跟着乱叫。
师傅情急之下按住那只捏起的拳头,低声劝道:“我们先出去。”
船工也不再坚持,牢牢回握他的手,牵着他一举穿过目目相觑的围观众人,也不回头看闻风赶至的馆主如何扇吊梢眼一耳光,只管把人带出去。
出了大门,没走几步,船工便在樟树树荫下一个僻静角落停住,转过身,默默盯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抱住。
这一抱仿佛将他心底隐隐冒头的噩兆打翻,泼洒出一腔恐慌。
他一脸苍白,本能地挣了挣,害怕去听下面的话。男人却用力一收胳膊,断了他的退路,头深埋到他肩膀上。
“听我说,”男人用嘶哑的声音耳语,“我要走了,今晚。”
料到了“要走”一事,却料不到“今晚”二字。
那师傅脑中嗡嗡一响,嘴唇翕动,半晌没能吐出半个字,取代话语涌出来的是两行泪,悄然滑下。
泉州禁海令不知要延到何年何月,难得有一份海上生计,且能赚的银钱还不少,别的船工都削尖脑袋往里钻,想分一杯羹,怎能说丢就丢?若不肯走,惹恼船主,只怕要断了日后一条生路,从此穷困潦倒,更别指望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自己于情于理,都无法为一己之私开口叫他留下。
能做的只有告别了,师傅心想。
三十岁的他比二十岁的他做得更好的,也许正是在这种时候挂起笑容了,尽管明眼如船工,一眼便能看出其中辛酸。因此他全程低着头:“是吗,那也……没办法。我只能和往时一样去码头送送你……”
船工却沉声说:“不能。工头吩咐这件事须保密,我本不该告诉任何人,你若去送我,只怕他们会发现。”
师傅愣了愣,后知后觉意识到出航时间非同寻常,不在白天,竟在晚上。
“这……”
“工头说,那是船主的意思,他也不得不从。”船工微微蹙起眉,进一步压低声音,“船主非要马上离开,而且要趁天黑悄悄走,于是只能挑半夜前那一次退潮起锚出港。他昨日才告知工头,甚至连出航前一贯的卜择吉日也不做,不去天妃庙拜祭,不想引人注目,但工头最信这个,不拜有些怕,便瞒着船主,只叫上我们几个懂掌舵的午时会合偷偷去拜一下。”
他听在耳中,隐隐觉察到诸事蹊跷。
一直说那船主是替官府公办,不该如此畏首畏尾,行事鬼祟,却不敢多问,生怕给船工惹来麻烦,只能颤声道:“那你怎么还跟我说这么多?万一他们知道了,责问于你——”
船工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拥紧怀中之人。
“我信得过你,”男人喃喃道,“而且我有些话,必须在走之前同你说。”
说者言之谆谆,听者不由一颤。
先前泼出来的那份惊慌直渗心田,尤其在听到男人异常郑重的口气后,更是惶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害怕告别。
而船工只是紧紧箍着他一对手臂,半是道歉,半是恳求。
“我担心你不知道我今晚走,去了别处,而我待会还要和工头他们去拜庙,怕回来后再找人要错过,所以事情一定下就马上过来告诉你——求你,今天就在我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这匆匆忙忙一走也不知何时归航,我……不想再等了,今日一定要把话说明白。”
说罢,一瞥顶上的日头,算一算路程,赶到庙里也差不多午时了,该动身了。
于是捧起面前那张怔怔的脸,待要再说什么,一见那脸上已经全湿了,又是叹,又是苦笑,用拇指轻轻替他揩去泪痕,挨上去吻了一下,最后将自家那根铜钥匙塞进他手里,无声握了握,这才抽身离去。
只留那师傅孤伶伶站在树下,攥着手中之物,兀自发抖,不能言语。
“这实在不合情理。”
在屋檐下默默注视至此的胡天保终于开口,引得阿左阿右一齐扭头,好奇地看着他眉头深锁。
见兄弟俩一脸不明所以,胡天保收了收神,才耐心向二人解释道:“沿海闽人但凡有出海的,都会事先去庙里烧香拜一拜,掷茭占卜,大事小事皆要请示海神,得了神谕才敢把船驶出去,此乃闽地自古一大习俗。连小小的渔船尚且如此,走远海的大商船更该谨慎才对——这船主行径,太过诡异。”
左右为难似懂非懂,对视一眼。
“老爷对出海前的例行之事倒十分了解。”
胡天保表情一滞,没再继续讲解,只问这两兄弟:“你们之前打探消息时,可曾打听过这位船工受雇于何人,人住何处?”
阿左回道:“早间那船工去见工头时,我一路尾随,知道他们的船是哪艘。虽未见船主——”
阿右接道:“但查一查船在何人名下,便能知道。找出其人,不愁找不出其住处。”
胡天保释然地点点头,又沉声叮嘱:“时间紧迫,还请务必尽早找出此人。若能弄清这位船主急急忙忙要走的原因,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把出航日延一延,让师傅他们多些时日相伴,不至于太伤心。”
左右为难答应一声,倏然消失不见,只余地表一阵阴风簌簌散去。
◆
堂外似隐隐起了风。船主一惊,恐隔墙有耳,于是匆匆将窗打开一条缝,左右张望片刻,确定无人后才又关回去。
堂内坐着的另一人见状,不禁冷笑。
“既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何必这般惊乍乍的?再过半日,你便到海上去了,这陆上的人,谁也奈何不了你。”
一席话未能叫那船主镇定,反而刺到痛处,使他恨声抱怨起来:“若非无计可施,谁会自己巴巴地跑去那汪洋大海上遭罪,几个月吃不好也睡不稳?——不过下下策罢了。大人倒是从容,一点不慌不忙,到头来,只能算我倒霉!”
——大人。
于窗下悄悄旁听的胡天保一愣。
左右为难不负所望寻到了船主居所,自己一路跟来,却发现对方正在会客,且大堂四面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仆从也全遣走了。他和阿左阿右虽都能在凡人面前隐去身形,但出于生前的习惯,自觉不好在别人闭门谈话时擅入,便只隔着墙偷偷地听。
他想,既说出了“大人”二字,来访之人想必是位官员。
这位船主有本事做起通藩生意,在官场上果然有些人脉……
正暗暗猜测来者的官衔,却忽然听到此人开口说:“元悠固然不好对付,但你自己不小心,也怪不了谁。”
他猛地一下抬起头。心脏像被狠狠一扼,血逆流而上,直冲百会。
元悠。
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地、此景听见这个名字。
为何这个人……为何这个人会提到巡按?
船主听到这名字时,声音明显变了调,似惧似恨:“不是我不小心,是他太难缠!”
那位大人不置可否地用鼻音轻轻“哼”出一声。
“不是不小心,却不够小心。前阵子他四处查账,我以为福州上下所有闲余的账房先生你都已经‘打点’过了,怎么还会出纰漏?”
“确实打点过,可元——”船主似乎不敢直呼其名,改口道,“可那个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懂行又懂账的小子,据说是个乡下临时进城探亲的,偏偏叫他碰上了,还正巧分到几本我向瓷器行进货的账册,看出端倪,眼下我负责闽东生意的掌柜已被带去衙门盘问,万一供出什么,岂不糟糕?我只好赶在他们找上门前先出去避避风头。”
这一番话听得胡天保太阳穴突突狂跳,倒抽了口气。料不到自己当初助家僮谋生的无心之举,竟打乱了一副暗中摆好的如意算盘。
更料不到堂中二人,竟与巡按手中的案宗息息相关。
一时心如擂鼓,呼吸急促,抬起手示意左右为难继续守在屋外,自己则心一横,穿过墙潜进屋内。
只见偌大的厅堂中一人站,一人坐,站着踱来踱去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船主了,而坐着的那位看上去年纪更大些,约四五十岁,光看面相,倒是庄重文雅和和善善,一派士儒风范,惟独两只狭长的眼睛如绵里藏针一般透出几分锐气。身上未着官服,因而也看不出官职官品。
那人端着一碗茶,漫不经心地用碗盖缓缓拨去浮叶。
“早叫你置办些普通品色,在当地丢手即可,定有买主,你却非要同那些佛郎机人做生意,取来他们的木模仿什么奶瓶、墨瓶,一看便知是西洋器物,琉球人不兴用这些,稍稍懂行的定会查出你去的不是东去琉球,而是南下吕宋。更别提你为了少纳饷银,谎报货量,八成也叫元悠看出来了——我看,最坏的情形是你陆上的商铺被封,只能蜥蜴断尾。”
船主猛然顿住脚步,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道:“小弟亦是这么想,那艘船我是必须保下的。当初造船足足花去我大半身家,本金全压在上面,只要船在,来日方长!”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
“元悠巡按福建,至多一年便要回京述职。你若不放心,就在南洋慢慢待够一年再回泉州。不过依我之见,他手伸得太长,连半年也撑不过。”
胡天保此刻才发觉自己攥着拳,隐隐作抖,却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如何做,只用力盯住那张一派泰然的脸。
而船主得了话,却仍深深皱眉:“虽然他官阶才七品,却为天子耳目,我听说知府大人也得礼让三分,只怕没那么顺利……”
那人“啧”地一声,放下茶碗,负手站了起来。
“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点火烧一烧便只剩灰了。任他是京城来的,还是本地的,区区七品官在此没有靠山,都不足为惧。莫说福州和泉州,他要再继续张扬,八闽之地只怕处处都要容不下他。”
船主听到“容不下”三字,脸色微微一变,挤出一记古怪的笑。
“早知道大人是这里‘容得下’的,只可惜小弟没福气,攀不上,出了事情只能靠自己。”
“是贤弟过于慌乱了,”那人训道,“我早劝过你不要一遇上风吹草动就跑,我去引荐一番,早晚能替你摆平,可你偏偏不听,执意要保住船不被扣下……也罢也罢,既然都已经安排妥了,便先走吧。至于泉州这边,若元悠真的追来,我会设法先替你挡挡。”
船主闻言,千恩万谢,跪拜不迭。
胡天保浑身一阵发烫,只拿眼将那官员的模样深深刻于心底,牢记之后,才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本打算请船主宽延几日,如今一五一十听去理由,断然万万不能了。
他心乱如麻,只能转头先去庙里,指望那工头能有什么办法。
◆
工头一向爱财,自从搭上一位有本事的主子,白花花的银钱挣得欢,但这一回临时赶着走,心里当真有些发毛。尽管船主不许声张,他仍旧阴奉阳违地叫上负责掌舵的十几个人,一起上天妃庙进香问卜。
众人凑足供品,跟着工头,一一上前焚香敬拜。
胡天保赶到庙里时,正见到船工满脸心事重重,举着三炷香,默默朝庙中神像叩拜一番,进香礼毕,退至一旁,和身边看着同样焦虑不安的工友们并肩而立,眼睛时不时扫向廊柱的影子,似乎在靠它估算时间过去了多少。
胡天保见工头把一只插着香烛的香炉小心翼翼捧到神坛前,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又将其捧出大殿,便知这是要做什么了。
闽人在出海前往往以烛迎风,若风中之烛不倒不灭,则为吉兆,有神明庇护,在海上能一帆风顺。
否则——
“呼”地一下,正旺的烛火忽然被一阵风刮得东摇西摆,垂死挣扎几下,竟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吹灭了。
周围一圈人不约而同地暗暗吸了口凉气。
胡天保也一愣,下意识去看那船工,对方虽相对镇定,但脸色终归变了一下。
工头的脸色是最最难看的,沉住气,复又回到神坛边,借火点燃香烛,第二次走出去,然而这一次火苗吃力撑了片刻,到底没撑住,再度熄灭。
工头摇摇头,在众人又惊又怕的目光下去试最后一次。
第三次的火在他前脚刚刚迈出门槛,后脚尚未抬起时,已经“噗”地被扑面一口冷飕飕的风掩杀干净,只余一缕黑烟,破碎消散。
在场的人一个个都死寂无声,看向工头。
一回烛熄是为小凶,三回俱熄则为大凶;换了平日,还要特地再祭一次海,再拜一次神,才有可能出航。
工头抬手一抹额间冷汗。
“这件事是已经定下的,走与不走,是主子说了算,由不得我做主。”言下之意,即是要铤而走险,“再说,这一趟能挣五十两……”
说到这里,静悄悄的一群人中响起三两下吞口水声。
这个数目比往日还要高,外面普通的船工兴许要两到三年才能赚到。况且船主还通过工头放话,说若有人不愿去,他们那一份工钱将会全船平分,这一招把原先忿忿埋怨突然复航的许多张嘴巴堵了个结实。
工头继续擦汗道:“当然,实在想走,我也不会拦着。”
众人明显不自在地悄悄然交换着眼神。
其中几人迈了出来,或是家中有老有小,或是极胆小的,他们之中大多本就十分犹豫,这回见烛火熄灭,便下定决心,辞了工头和工友,仓皇而去。
胡天保一直紧紧盯着船工,但他只闭上眼,表情痛苦,却最终没有一并站出来,留在原地不动。
这让胡天保吃了一惊:他难道愿意去?
可听他和那师傅对话,应该非常不舍才对,却为什么——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这时,一个清婉的声音赫然自身侧轻轻响起,把他吓一跳,惊觉满屋子只有自己有反应,其他人全然不闻,猛一扭头,望向声音来处。
睁大的眼睛里映出一片大红裙裾,两袖翩翩如流云,似虚似实,仙雾傍身。一名端庄女子高居于神位之上,头戴凤冠,身披五彩霞帔,神情肃穆而清冷,朝殿中众人静静投下一道怜悯的目光。
他震惊一样呆呆看着,半晌哑然。
“天……”
天妃娘娘。
尚不及接完,女子望他一眼,眼神仿佛带着几分劝诫,默默拂袖而去。只闻风声平地而起,一身红衣如落霞沉海,在他面前顷刻化作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溜沟子的“、”挨臊的”等等属于明清时期骂男男倾向者的,多半是骂契弟的,当然前者大概也可以用在契兄身上。
另外,虽然我也觉得惊讶,不过巡按御史虽然是代天子狩,但确实只有七品,品级同知县,只不过因为职责特殊享有特权,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忌惮的。
文中出航前的拜神风俗,参考了福建渔民的习俗,细节方面没有太细致考究,考据党见谅。
天妃娘娘即妈祖,原名林默,宋朝称灵惠妃,清朝之后好像才出现天后娘娘的别称,被认为是掌管海洋的神女,这里简称“天妃”。
佛郎机人=明朝对西洋人的称呼,多指葡萄牙人,但因为无法靠外型分辨,也可能指西班牙人。
琉球=今日本冲绳地区,泉州海禁时期唯一开放的航路。
吕宋=今菲律宾岛,明朝时曾被西班牙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