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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迷失在心脏 ...

  •   对于如何度过在这座“心脏之都”的第一天,阿野没有丝毫计划。
      列车长在嘱咐他们“注意安全,午夜前到指定地址汇合”后,便提着他那古旧的皮箱,以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的姿态,消失在了人潮中。小光则像一只真正被放归自然的小鸟,攥着她的小金库,早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探索那些地图上标记出来的,著名的景点了。
      于是,又只剩下了阿野一个人。
      但他并不感到孤单。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独处对他而言,已经从一种被动的孤独,变成了一种主动选择的自由。
      他没有目的地。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这颗巨大心脏的脉搏。
      于是,他的第一天,是在地铁上度过的。
      他买了一张可以无限次乘坐的一日通票,被复杂的方向指示牌和汹涌的人流弄得头晕眼花中,走进了那个位于火车站地下的,庞大如迷宫般的地铁换乘枢纽。
      这里是城市脉络的一个关键节点,无数条颜色各异的线路像血管一样,从这里延伸出去,将新鲜的“血液”——也就是成千上万的人——输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阿野闭上眼睛,在原地转了三圈,凭感觉随便选了一个方向。
      他坐上了一辆拥挤的列车,不去看来来往往的线路图,也不去听那冰冷的电子报站声。他就这样,随着人流,被动地向前。车厢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大多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刷着手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一种独特的疲惫与漠然。
      他没有看站名,只是感受着车厢的摇晃和报站声的模糊提示。窗外是漆黑隧道中偶尔闪过的广告灯箱,明亮刺眼,转瞬即逝。
      他观察着周围的人。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闭着眼,眉头紧锁;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靠着门框,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一位老人拎着菜篮,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每一张脸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奔赴具体目的地的、具体的人生。而他,没有目的地。
      他只是顺着这条庞大脉络的一个微小节点,被惯性推动着,去往一个未知的终点。
      于是,阿野换乘了好几次。从环线到纵贯线,从地上到地下。每一次,他都遵循着同一个简单的、属于他自己的规则:在人们都下车的那一站下车。
      他想去看看,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的终点,究竟是什么模样。
      阿野跟着这股巨大的人流,被裹挟着出了车厢,走上站台,沿着指示标志,一步步走上自动扶梯,最终从一个编号为“C 出口”的地铁口,涌到了地面之上。
      早晨时分的天光依旧有些刺眼。阿野眯起眼睛,适应着光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群。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金光,冰冷而壮观。刚刚从地铁口涌出的人流,此刻正如同溪流汇入各自的河道般,快步走向那些巨大的玻璃盒子入口,或者奔向附近的公交车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效而匆忙的特殊氛围。喇叭声、脚步声、电子屏幕的闪烁光——现代都市的冰冷节奏。
      阿野站在原地,与周围行色匆匆,目标明确的人们格格不入。
      他从那个超越现实的列车世界,一下子坠入了这座城市最真实、最繁忙、也最疏离的脉搏中心。
      中午,他来到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高楼的缝隙间,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人们走出地铁口,步履就变得缓慢下来。他们会顺路在菜市场买一把青菜,会跟相熟的邻居打声招呼,脸上的表情,也从地铁里的麻木,变得柔和而生动。这里没有繁华,却有一种让阿野感到一丝怀念的生活的温度。
      当他随着最后一批乘客走出地铁口时,天色已经擦黑。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里没有高楼,也没有密集的居民区。只有一个灯火通明的……体育馆。而此刻,体育馆外,正汇聚着成千上万挥舞着荧光棒的年轻人。巨大的预热音乐声浪,即使隔着厚厚的墙壁,也一下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
      黄牛在人群中穿梭,低声兜售着门票。阿野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现金,莫名的冲动让他买了张最便宜的、几乎看不清舞台的山顶票。
      检票,入场。
      巨大的声浪和热浪瞬间将他吞没。
      馆内是一片漆黑的浩瀚,只有中央的舞台如同发光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着。数不清的荧光棒、手机屏幕如同密集的星辰,随着节奏摇摆,汇成一片光的海浪。
      然后,演出开始了。
      每一个沉重到极致的鼓点,都像一记重拳,精准地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引发一阵阵不由自主的战栗。贝斯线如同深沉的脉搏,在血管里共振。吉他撕裂空气,主唱的声音通过巨大的音响放大,声波冲刷着整个空间。
      咚!—— 心脏收缩,血液泵向全身。
      咚!—— 又是一次,全场欢呼的声浪随之而起。
      咚!—— 灯光炸裂,如同雷雨天的疯狂放电。
      阿野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线缆连接到了那面巨大的鼓上,每一次敲击都迫使它同步狂跳。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只剩下这持续不断的而又震耳欲聋的轰鸣。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点头,身体微微晃动,被这庞大的集体情绪所裹挟。
      时间在持续的高强度轰炸中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最后一首曲子的尾音在空气中颤抖着消散,舞台灯光骤然熄灭,整个场馆陷入一片短暂的、耳鸣般的死寂。
      紧接着,顶灯逐排亮起,如同唤醒信号。
      演出结束了。
      心满意足又筋疲力尽的叹息声从数万人海中同时发出。然后,人潮开始流动。
      如同血液从剧烈收缩后的心室中流出,人们从各个出口缓慢而有序地散去,沿着城市的血管流向四面八方,回归各自的角落,将今晚的兴奋与能量带回到这座城市的肌体之中。
      阿野被人流推着,走出了体育馆。室外的冷空气让人精神一振,耳边的轰鸣声逐渐被城市的夜音所取代,但胸腔里那种被重低音按摩过的酥麻感久久不散。
      他站在体育馆外的广场上,看着散去的人潮。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类似的亢奋后的疲惫,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精彩瞬间。阿野忽然觉得,自己那看似毫无目的的漂流,似乎,将他带到了一个比任何旅游景点,都更能触摸到这座城市“灵魂”的地方。
      ……
      回程的地铁,比来时空旷了许多。车厢里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同样结束了一天行程的人,大多都挂着一脸倦容,随着列车的晃动昏昏欲睡。
      阿野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的地下动脉。一盏盏灯光被拉成长长的光轨,像夜光号穿越星海时的景象,却又更加真实,更加……寂寞。
      他回味着白天那三场截然不同的“终点站”之旅,商业区的浮华,居民区的温情,以及演唱会散场后那片狂热而短暂的海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品尝了三道主菜的食客,胃里填满了各种复杂而新奇的味道,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下一站,市图书馆……”
      当电子报站声响起时,阿野并没有在意。然而,当地铁门缓缓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车厢时,他瞬间睁大了眼睛。
      那人穿着一身复古的深灰色长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的旧式礼帽,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皮箱。他身姿笔挺,气质沉静,与周围那些穿着休闲服、低头玩手机的现代都市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时空错乱般的对比。
      是列车长。
      阿野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看着列车长像个最普通的乘客一样,在自助刷卡机上从容地刷了卡——他到底用的什么卡?日卡、周卡还是普通的计费卡?
      列车长然后走到一个空位前,安静地坐下,将那个古旧的皮箱稳稳地放在腿边。
      意料之外——又或者说,果不其然?阿野觉得,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与这位深不可测的“神祇”相遇,似乎也是一种概率的必然。
      他忍不住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悄悄地凑了过去,在那人身边的空位坐下。
      “列车长?” 他试探着小声叫道。
      列车长转过头,帽檐下的脸庞依旧看不真切,但阿野能感觉到,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嗯。”
      得到肯定的回应,阿野心中那点不真实感才落了地。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隧道墙壁,看着列车长那双放在皮箱上、戴着白手套的手,一个非常孩子气的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坐在别人驾驶的列车上,是怎么样的感觉?”
      在他心中,列车长永远是那个掌控着一切方向和速度的、绝对的“驾驶者”。他很好奇,当这位“神”也变成了一个需要遵循他人规则的普通人时,会有怎样的心态。
      列车长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扶了扶帽檐,用一种仿佛在发表学术报告的、一本正经的语气回答:
      “是难得的体验。”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以乘客的视角,怀抱着乘客的心态,去经历上车、等待、然后下车的过程。这有助于我更好地理解……我的乘客们。”
      阿野听完,眨了眨眼,没忍住,翻了个小白眼。
      “……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啦……” 他小声地吐槽。
      他觉得,列车长的回答,就像一道完美的、却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官方发言。但他又觉得,这或许,就是列车长最真实的感受。他总是那么理性,那么专注于“规则”和“体验”本身,甚至连“放假”,都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谨的田野调查。
      “你呢?” 列车长忽然反问,“当了一天真正的‘乘客’,有什么收获?”
      阿野被问得一愣。他想了想,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拥挤的人潮,昂贵的菜单,晾晒的衣物,还有那片荧光棒的海洋。
      “我发现……” 他组织着语言,“这座城市,好像有很多个‘心脏’。每个心脏跳动的节奏,都不太一样。”
      列车长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地铁到站,又有一批新的乘客涌了上来。阿野和列车长之间那小小的、超现实的气场,瞬间被淹没在了属于人间的嘈杂之中。
      他们没有再说话,就像两个萍水相逢的、最普通的陌生人,各自沉默地坐着,随着这趟钢铁巨兽,穿行在城市那温暖而繁忙的腹地深处。
      ……
      第二天、第三天,阿野继续着他的城市漫游。
      但心态,已经与第一天截然不同。他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挣扎的逃亡者,也不再是随波逐流的迷失者。口袋里,有他自己从列车长那里得到的报酬,有小光硬塞给他的——她在列车上赚来的活动经费。
      没有了上一次那种时刻计算着下一顿饭钱的经济窘迫,他终于,成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观光客。
      一个有经济条件的观光客。
      他去了最高的观光塔,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俯瞰这座被压缩成沙盘模型的城市;他坐上了环城观光巴士,戴着耳机,听着预录好的、毫无感情的景点介绍;他甚至还去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吃了一碗在社交网络上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网红拉面,味道……也就那样。
      他发现,当他以一个纯粹的消费者和游客的身份,去接触这座城市时,他反而感觉,自己离这座城市的真实脉搏,更远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精心包装过的商品,明码标价,光鲜亮丽,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但这让一切,都变得意外的清晰。”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阿野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学会了用列车长那种冷静、抽离、甚至带点冷幽默的句式来思考问题。
      或许,这是因为他此刻,正和这位奇妙的“室友”,并肩坐在这座轰鸣心脏中最安静的角落里。
      市图书馆。
      这是他们约定汇合的地点。小光早就兴致勃勃地奔赴她最爱的历史文献区去了。而阿野,在外面漂流了一天后,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个他学生时代最不愿踏足的地方。
      然后,他在浩如烟海的书架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列车长没有穿他那身复古的风衣,而是换上了一件更低调的、深蓝色的开襟羊毛衫,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他坐在一个靠窗的、洒满阳光的角落,正专注地阅读着一本厚得像砖块一样的、关于古代天文学的书籍。
      他看起来,就像一位真正的、属于这里的学者。
      阿野没有去打扰他。他也在旁边的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关于城市变迁史的画册,在他对面的位置,轻轻坐了下来。
      图书馆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图书管理员压低声音的提醒。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这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结界,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浮躁,都隔绝在外。
      阿野翻着画册,看着那些黑白的老照片,照片上,这座城市还只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和低矮的平房。他又抬头,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那些高耸入云的、由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摩天大楼。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具体而有形。
      他偶尔会抬起头,偷偷地看一眼对面的列车长。对方看得极其专注,修长的手指,会时不时地在书页的某个段落上,轻轻划过。阿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列车长不是在“阅读”这本书,而是在与书中那些早已逝去的、观测星辰的古人,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对话。
      没有奇幻的冒险,没有紧张的对峙,也没有关于命运的深刻探讨。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宁静的下午。
      一个少年,和一个神秘的神明,像两个最普通的书友,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书页世界里。
      阿野忽然觉得,这或许,才是这趟旅程中,最奢侈、也最难得的时刻。
      在这座城市的喧嚣心脏中,他们共同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心灵的、小小的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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