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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结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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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的洪流如同亿万根冰针,刺穿耳膜,搅动脑髓。林深看到墙壁在融化,变成蠕动的血肉;听到陈天一在他耳边用他父亲的声音凄厉哀嚎;感受到裴照影冰冷的枪口已经抵在他的后心,下一秒就要执行清理。
理智的高塔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崩塌就在瞬间。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的边缘,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他混乱的脑海:
“林深。”
是裴照影!那向来冰冷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它的‘规则’已被暂时满足,逻辑处于最松懈的‘饱食’状态。”
“副本的规则不止作用于人类!”
“这是最后的机会——”
“结束这个故事!”
裴照影的话语在脑中炸响。
规则不止作用于人类……
什么意思?
结束……故事?为什么是故事?
这四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划过林深几乎被痛苦淹没的神经。
故事……剧本……演员……
蒋星柔死于回应“声音”,吴畏死于相信“影像”,林小满因被“标记”而无法摆脱……所有的死亡,都源于他们对这个恐怖“故事”的剧情,做出了“真实”的反应!这怪物的杀戮规则,就是读取恐惧,并通过“听”、“视”、“言”来锁定并侵蚀目标!
“勿视勿听勿言”……
听……视……言……
副本的规则不止作用于人类,这不是为了让我们当鸵鸟,而是……
不要按它的剧本演!
它是个贪婪的导演,需要演员真实的恐惧、绝望和挣扎来推进剧情,完善它这个充满痛苦的循环!如果我们给它的,全是错误的台词、荒谬的表情、毫无逻辑的动作呢?
如果我们……集体“演技崩坏”,把它的恐怖片,硬生生演成一场无人能懂的荒诞闹剧呢?
一股近乎疯狂的力量,从濒临崩溃的身体深处涌出。林深猛地抬起头,视线模糊,但他死死盯住那团因吞噬了赵磊而略显“慵懒”,正享受着剩余猎物恐惧的扭曲形体。
他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压过了满室的鬼哭神嚎,吼出了那道匪夷所思的指令:
“所有人!不想死就照做!!”
“当你看到最恐怖的东西时——给我笑!”
“当你听到最可怕的声音时——给我唱歌!背课文!想美食!做什么都行!”
“就是不能表现出它想要的恐惧!给它乱码!让它看不懂!!”
这命令如此荒谬,如此违背本能,让幸存者们有一瞬间的怔忡。
陈曦甚至忘记了哭泣,挂着泪痕的脸上满是茫然;周野张了张嘴,第一个念头是林深是不是被逼疯了;就连苏晓晴都愣住,怀疑自己因失血出现了幻听。
但林深已经率先做出了示范。
他脑海中,裴照影宣布“样本失控,执行清理”的幻听正无比清晰。他强行扯动面部僵硬的肌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扭曲的笑容,对着那片虚无,用一种干涩、走调,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背诵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当这诡异的、断断续续的儿歌,混杂在满室的哀嚎与诅咒中响起时,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向了林深。
他在发什么癫?!
这简直像是在用一把水枪去对抗海啸!
然而——
陈天一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他看着墙壁上再次浮现的、父亲那痛苦扭曲的脸,听着那熟悉的、带着责备的呼唤,他猛地闭上眼,又强行睁开,不再去看那幻象,而是仰起头,用最大的音量,嘶吼出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随着声音排出体外: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他背诵的是化学元素周期表,声音洪亮却颤抖,与他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形成了疯狂的错位。
苏晓晴的左眼血流不止,在她独特的视野里,整个房间已被粘稠的血海淹没,无数青灰色的手臂正从血海中伸出,抓向她的脚踝。而她的右眼,看到的是林深扭曲的笑容和陈天一状若疯癫的背影。极致的恐惧让她喉咙发紧,她张了张嘴,想尖叫,却最终发出了一连串嘶哑的、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咯咯”声,那勉强可以称之为“笑”。同时,她脑子里拼命地、徒劳地回想昨天和周野讨论过的一个搞笑短视频的片段,试图用那点可怜的欢乐记忆,覆盖眼前的恐怖。
周野抱着彻底黑屏、镜头碎裂的相机,蜷缩在角落,看着那不断切换面孔的BOSS,开始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自己玩过的所有游戏里最离谱的彩蛋和BUG……
疯癫的抗争开始了。
没有光芒万丈的能量对轰,没有正气凛然的台词。只有在这绝望深渊里,一群被逼到极限的人,用尽最后的力量,上演着一出前言不搭后语、逻辑崩坏、充满了“NG镜头”的荒诞戏码。
起初,那庞大的BOSS似乎有些“疑惑”。
它那无数张飞速切换的面孔,出现了细微的卡顿。一张哭泣的脸刚要成型,就被旁边一张茫然的脸替代;一声凄厉的惨叫刚发出半个音节,就变成了意义不明的杂音。
它发出的恐怖精神冲击,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混乱”构成的墙壁。它试图分析这些“猎物”反馈回来的情绪,却发现它接收不到熟悉的恐惧和绝望,只能捕捉到强行扭曲的“欢乐”、机械背诵的“知识”、崩溃边缘的“傻笑”和毫无意义的“碎碎念”。
这些……是什么?
它的核心逻辑,是建立在吸收并放大人类的“负面认知”之上的。恐惧是它的食粮,绝望是它的力量源泉。可现在,它得到的是一堆无法解析的“乱码”!
“呜……?”它发出一声带着困惑的低沉嗡鸣,切换面孔的速度越来越快,试图找到能再次刺痛这些猎物的“正确”画面和声音。
但幸存者们紧闭心扉,或者说,强行把自己的心扉扭曲成了一个哈哈镜。林深还在冷静地背课文和扭曲的笑容间切换;陈天一的元素周期表已经背到了过渡金属;苏晓晴的“笑声”带着哭腔,却始终没有停下……
BOSS的形体开始不稳定地波动、闪烁。那由无数怨念强行糅合而成的形态,内部似乎产生了逻辑冲突。它无法从这混乱的“认知反馈”中提取有效能量,自身的循环被打断了。
就像一个精密的数据处理中心,被投入了海量的无效信息和病毒代码,CPU占用率瞬间飙升至100%,然后——
死机。
无数的面孔骤然僵住,然后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开始剧烈地扭曲、拉扯、重叠,最后变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彩色雪花状噪点!
它发出的声音也从凄厉的嚎哭,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刺耳的“滋啦”声,最终归于沉寂。
那庞大的、不可一世的扭曲形体,在一阵极其剧烈的闪烁后,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又像是被风吹散的沙堡,猛地向内坍缩,化作一缕缕淡淡的黑烟,不甘地、无声地消融在空气之中,最终彻底回归于墙壁的阴影里。
弥漫在房间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腐臭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应急灯投下的、晃动的青灰色光晕,照亮着满地狼藉,以及那破洞后,几具相依的尸体。
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的、充斥着疲惫与恍惚的死寂。
林深脱力地向前跪倒,双手撑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唾沫里带着鲜红的血丝。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喘息的人群,落在瘫坐在地、眼神空洞、正无意识攥着蒋星柔那条脏污丝巾的陈曦身上。
林深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蒋星柔时对方还好好戴着这条丝巾,没人知道陈曦是什么时候拿到那条丝巾的,是在他们发现蒋星柔的尸体而聚集时,又或是他们打算离开这里前往出口的时候?
不,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活下来了。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浸透骨髓的寒冷。他们活下来的代价,是目睹并默许了又一场发生在眼前的“献祭”,与一场荒谬可笑的“表演”。
“咔哒。”
一声轻响,那扇一直紧闭的、厚重的铁门,缓缓地、自动地向内弹开了一道缝隙。门外,是密室走廊那正常而昏暗的灯光。
结束了。
脚步声响起。
裴照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模样,黑色的风衣下摆甚至没有一丝褶皱。他无视了其他人,径直走向仍然跪倒在地、剧烈喘息的林深。
阴影笼罩下来,林深感到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冰冷地托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裴照影银灰色的瞳孔近距离地审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检查精密仪器的损耗度。
随即,另一只手的指尖,隔着手套,极其轻缓地拂过林深手背上那道依旧在散发着余热、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的红痕。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般的凉意,竟让那灼痛感缓解了不少。
旋即他解开林深衣领最上方的扣子,让他能更好地呼吸。指尖不经意掠过喉结,带来一阵战栗。
“认知欺诈。”裴照影松开手,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你用无序信息过载了它的逻辑核心。很冒险,”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林深脸上,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发现新实验现象般的探究,“但……有效。”
他收回手,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最常规的检查。
“你的歌,”他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唱得也很……难听。但是这种解法也很有趣。”
裴照影的手滑到林深后背,稳稳扶住他几乎脱力的身体。这个支撑的姿势进行的无比自然,让林深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污染源已暂时进入休眠状态。你的‘拒斥系数’在最后时刻突破了安全阈值,身体机能受损率预估为17%。”
林深精疲力尽地抬头,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他看着裴照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微弱:
“什么东西……听不懂,你下次……能不能给点……更明确的提示……”
他连抱怨都显得有气无力,但内心深处,却因为对方那短暂的触碰和那句“有趣”的评价,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澜。
就在这时,头顶的广播里,传来了老章那熟悉而温吞的声音,只是此刻,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和玩味:
“恭喜各位同学……成功完成‘启明高校’主题体验,顺利结业。”
林深在裴照影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洞的317房间,那破开的墙洞后的尸体,以及瘫坐在地、眼神彻底失去光彩、只是无意识攥着蒋星柔那条脏污丝巾的陈曦。
他们活下来了。
不是靠正义得到伸张,不是靠力量碾压邪恶。
而是靠一场疯癫的、竭斯底里的、将理智与恐惧一同扭曲的荒诞演出。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爬满全身,比之前任何直接的恐怖,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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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影看着林深,罕见地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林深精疲力尽地靠在他肩上,“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裴照影沉默片刻,银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
“我这次出手干预,已经触犯了灵墟对策局的观测员管理条例。”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林深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细微的紧绷。
“回去后,我可能会面临处分。”
林深一怔,想要站直身体,却被裴照影稳稳扶住。
“不过,还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裴照影的目光落在林深手背那道尚未消退的红痕上,“你的情况很特殊,需要全面评估。”
“所以,”他微微俯身,与林深平视,“你得跟我回局里。”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林深能看清他眼底自己的倒影。
林深看着那双从来都冷静自持的眼睛,忽然笑了。
“好啊。”他声音沙哑,却带着莫名的笃定,“反正这条命,也算你救的。”
裴照影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深看着他,语气虚弱却坚定:"在那之前,我要先见到老章。也有很多别的问题需要你回答。"
裴照影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林深却已经转过头,望向那片狼藉:"还有……之前和刚才死在这里的人,该怎么办?"
裴照影的表情瞬间绷紧,像是被触动了某个不悦的记忆。他沉默片刻,才冷声回答:
"污染爆发后,这里已经自动清场。对策局的善后小组正在赶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痕迹都会被妥善处理,包括遗体。"
林深注意到他说"遗体"时,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
"现在,你该关心的是自己的状态。"裴照影转移话题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其他事,交给我。"
这句话听起来是命令,却莫名让人安心。
林深轻轻呼出一口气:"好。我等你安排。"
这句回应里,已经带着不自觉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