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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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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空城这个所有指标由官方完美调控的意识系统里,从记事起,时涢几乎没怎么生过病,除了定期去创世研究所检查身体,他很少接触医疗器械。
年幼的时涢一度以为世界就这么大,一纸地图便装满天空城的山川湖海。他经常问带他进小白屋例行检查的艾米亚阿姨,为什么地球是一个圆,艾米亚·杜克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
她说,生死也是一个圆,兜兜转转循环往复,等一切寂灭回到原点,曾经的选择就再也没有对错之分。我们只是需要活着,从抉择的废墟上再次站起来。
过于感性的回答显然不符合五岁小孩的提问逻辑,时涢听不懂,从艾米亚阿姨怀里一骨碌钻下去,踮着脚,用指纹解锁无菌观察室的门跑了出去,一头撞进来接他的俞煊怀里。
他抓着姐姐的衣角回头。
艾米亚阿姨依然笑着,带着这个年纪读不懂的情绪,小时涢鼻子微微抽动,奇幻甜腻的香气钻入脑髓。
隔离室玻璃猝然崩裂,艾米亚·杜克仰起头,动作间发出一阵木板被掰裂的干枯声响。
荆棘藤从艾米亚·杜克的喉间刺出,玫瑰裹挟涌出的鲜血缠绕住她的脖颈绽放。
俞煊的怀抱化作荆棘顺着自己的身体包裹生长,万千玻璃碎片后是无边的黑夜和尸山血海。
“小涢?吓到了吗?”
一道温和的声音劈开黑暗,视频另一头的男人拉上窗帘,将腐朽的夜晚关在时涢视线之外。
“周叔叔......”七岁的时涢喃喃出声,“我和姐姐......还有艾米亚阿姨,都是假的吗?”
对方似乎对这句话起了兴趣,笑着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小小的时涢思索许久,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视频里的男人依旧在笑,画面定格褪色,贯穿时涢整个关键成长期的男人变成了研究所机密资料里的一张黑白照,十五岁的时涢这才明白,或者说到现在才肯接受,在意识之外,被未知病毒席卷之地才是真正的家园。
而天空城是一座坚不可摧的象牙塔。
天空城系统中的居民处在绝对封闭的温室里,是真实世界的人间炼狱托举出来的火种。
时涢的喜怒哀乐和成长的每一次迈步都是一场被设定好的循环周期。
这个系统的死亡不再是终点,在玫瑰虫抹杀式入侵结束前,他将和姐姐以及所有被挑选送上天空城系统的人们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停息,直到人类渡过难关,他们的灵魂才能重回躯壳。
象征死亡的玫瑰像一张巨网,在地表以奥赛亚东为中心编织延展,凉意侵蚀四肢百骸。
“周叔叔......”
照片上的人眉眼带上一丝锐利,双眼瞬间充斥深不可测的攻击性,变幻成卡德加酒吧房间暖色灯光下,周身浸染未知压迫感的男人。
“卡德加老板揽生意不做时间规划吗?”
熟悉的无菌室消毒水气味驱散那腐烂的奇怪香气,时涢缓慢睁开眼。
意识昏沉,他把右手从被子灰里挪出来,摸了一下鼻子。
没有鼻血。
也没有不适的粘腻感。
“你醒了,也没有哪里不舒服?”
护士按响病床旁的呼叫铃,扶着时涢慢慢坐起来,他看清了护士的工作牌。
创世研究所医疗部。
“我睡了多久?”
“四天。”护士贴心地拿起枕头垫在他后腰,“应激晕厥导致高烧,暂时没有大碍,具体情况得等主治医生看过才知道。”
轻微头痛扰乱一瞬思绪,时涢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痛觉调控似乎失效了。
“我是......怎么到医院的?”
“还能怎么来的,你老姐我扛着你进急诊的。”
时涢循声望过去,俞煊一身黑色制服跟着研究所医护人员进来,脸色差得像生吞了好几只苍蝇。
在她几乎要把自己烧穿的目光下,时涢心虚得往后靠了一下。
他往俞煊和医护人员身后看过去,还有一名安全员,戴着副眼镜,大概是记录员。
医护人员扒开时涢的衣服一顿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还得留院观察,而后便带着护士离开病房,顺手帮他们关上病房门。
“姐......”
“别攀关系。”俞煊冷着脸打断时涢在他病床前坐下,就差朝着这个倒霉弟弟直接翻白眼,“接下来你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你在你权限之内越过二区隔离线进入海港的目的是什么?”
记录员瞬间进入工作状态,时涢听完愣了一下,俞煊深紫色的瞳孔平静无波,仿佛真的只是在工作。
他听懂了姐姐的言外之意。
——俞煊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权限,他只需要走个过场让记录员留下点什么。
“我去找我的朋友卡德加·亚伯,我们下周......这周五有一次小组汇报需要当面对稿。”时涢皱着眉一口气说完,嗓音越来越哑,俞煊给他倒了一杯水,喝完反问:“卡德加呢?”
“在安全局暂时扣押。”记录员在俞煊之前开口,甚至预判了时涢的问题:“W9酒吧出现疑似玫瑰虫感染案例,经营者卡德加·亚伯被暂时扣押,另一位特殊当事人也在研究所隔离。”
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时涢抬起头。
俞煊什么都没说,轻轻拿走时涢手里的空杯子。
记录员合上工作电脑,朝着俞煊坦然一笑,又看向时涢:“不用紧张。”
这话分明是看着时涢说的,但时涢下意识去看俞煊。
他姐表情晦暗不明,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再次开口,记录员换上一副亲切口吻:“二区和海港都被紧急隔离了,这几天一直在排查感染源,一些特殊人员暂时被安排在研究所和安全局,隔离期一过你们就能回家了。”
他站起身朝俞煊示意:“我先回安全局交接工作,俞,你好好陪你弟弟,我帮你向局里申请半天假期。”
“他刚醒,家人在身边要好一点。”
俞煊疲惫地揉揉眉心向他道谢。
等记录员也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发出的声响。
“想问什么问吧。”俞煊说。
思忖片刻,时涢先变相坦白了自己去海港的直接目的:“姐,那个新来的二区居民叫什么?”
“卡德加就是因为和他沾上边,现在还在安全局里喝茶。”俞煊起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却没急着喝,“我有时候会想,我对你的限制是不是太多了,也许周叔想让你知道的比我想的要多。”
时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
午后的太阳比其他时间段要烈,但在天空城系统的编写下,它的指针依然没有超过“舒适”的设定值。
“他叫秦惕。”
姓秦……
俞煊说话时没有多余的表情,时涢有一丝轻微动摇。
“你俩已经打过照面了吧,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会在研究所接触到他的资料。”制服领口的扣子被俞煊抬手解开一颗,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坐回椅子上,眼神突然变得复杂,“地表来的‘杀人犯’,这是官方给他的定性。”
她的眉拧在一起,似乎在观察时涢的反应:“多名证人指控,他在最后一次玫瑰虫取样和搜寻幸存者的任务里……谋杀四名队友。”
寒意一瞬间攀附上骨骼,时涢不自觉抓紧手边的被角。
“但没有找到尸体,缺乏关键证据,证人只说听到枪响和死者惨叫,这不能直接证明秦惕谋杀罪成立。”
——俞煊似乎在为秦惕找补。
这个念头刚起便疯狂生长,如菌丝般密不透风地攀附上时涢跳动的心脏。
“最后基于人道主义,庭审保留对秦惕的判决,将他押解至天空城成为人类火种的一部分,配备监察系统终身监视。”
“押解?”时涢哼笑一声,“在地表研究所眼里天空城就是一座特别监狱吗……”
“时涢,注意措辞。”俞煊厉声打断,“艾米亚是他的意识对接员,她腐烂后秦惕也被列为疑似感染人员。但我先接到秦惕行为异常的通知前往海港,哪知道他会半拖半拽把你从混乱人群里带出来的。”
安全局的到来有效压制了酒吧恐慌人群,W9酒吧门口,两个清洁机器人在人群中你的左脚绊我的右脚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电流声滋啦作响,剩下气味清洁机器人还在兢兢业业工作,朝着难舍难分的两位“同事”周围喷着不知名清新剂。
身着黑衬衫的男人架着自己半张脸都是血的弟弟和他们对上眼,后面的卡德加着急忙慌半背出来一位“昏迷不醒”的监察员,站在秦惕旁边喊俞煊“姐”。
俞煊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你从小到大一直这样。”俞煊仰头喝了半杯,“我越不想让你做的事你就越往前凑。”
时涢有点心慌,担忧地看着俞煊轻喊了一声:“……姐?”
俞煊没理他,自顾自继续:“好在你平平安安长大,没出什么茬子,我也没辜负周叔的托付。”
“时涢。”俞煊叫他。
莫名的,时涢暗自挺直脊背。
“如果有一天,我已有的能力没办法再帮到你,你得学会利用自己的权限。”俞煊抹了把脸偏过头,眉间全是工作连轴转后的疲态,“想让你安稳过完一生的人……不止周叔和姐姐。”
她放下水杯,半杯水晃了一下,时涢有一瞬出神。
“去吧。”俞煊笑着说,“或许周锦绥说的没错,我过于感情用事,你本来就不该......”
她没继续说下去,泄了气一般低下头,很多话云里雾里,时涢暂时听不明白,更不知道周叔叔说俞煊“感情用事”指的是什么。
“姐。”镇定下来后,时涢再次开口,有意岔开这些他读不懂的情绪:“卡德加那边没事吧?”
他的酒吧是案发地点,多半被列入重点监控区,一时半会卡德加脱不了身,时涢对秦惕和他的交易只听了个大概,没机会确认细节就死机了四天。
但卡德加和秦惕的两句对话已经能让时涢猜个大概。
秦惕想利用深渊离开天空城,他应该有什么办法避开深渊信息乱流,需要一个可以避开天空城系统监控的程序。
至于那个程序......时涢就很有话语权了。
“他和秦惕的接触还在调查中。”俞煊的声音已经带上浓重的疲惫,“听着时小涢,我不管他找卡德加是什么目的,你私自越过隔离线的事情我之后会找你算账,但我要你保证,你在做的事情不能超过天空城底线,听到了吗?”
他还想问些什么,但剧烈的头痛袭来,时涢重重呼吸了一口空气,一种无法形容的不适感涌上来,俞煊在病床上把他放平。
“再休息一会儿,二区解封之前你都得留在研究所观察。”
创世研究所工作人员入夜后依然忙的脚不沾地,临时休息室走廊上没什么人。
流转的幽蓝暗光在颈间规律明灭,秦惕已经连着四天被这个研究所翻来覆去观察传唤七八次,那个监察员被唤醒后显然植入了对秦惕的暴力记忆,立在自己三步远的地方拒绝靠近。
已经四天了。
距离艾米亚·杜克绽放和酒吧出现感染者已经过了四天。
在他被隔离排险的前两天里没有再次出现玫瑰虫感染案例,但依然找不到感染源。
他想不通为什么,玫瑰虫为什么能触及数字领域却又无法寻根。
唯一的变量只有秦惕。
但他自己并没有被感染,这不合常理。
天空城系统的所有“自然”指标都过于宜居,不过四天时间就快隔绝他在地表的真实记忆,仿佛什么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垂眼看向手环曲屏的照片和简单描述,“原始天空城意识样本”几个字十分......灼眼。
连灯光亮度都恰到好处。
秦惕靠在转角窗台旁看向外面灯火通明绵延万里的人烟,对这个系统的厌恶只增不减。
“您在等人?”监察员见秦惕迟迟不回房间,忍不住催促,“关于W9酒吧老板卡德加·亚伯的调查传唤在明天中午,在此之前您不能私自接触其他人。”
“谁跟你说我在等人了?”秦惕嗤笑,“还有,你的任务是监视,不是当一个提醒我什么时间段该做什么的闹钟。”
空荡走廊上突然响起轻微脚步声,秦惕没有立刻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痛觉调控失灵的缘故,俞煊给时涢叫的那一针镇定剂除了再次让他一觉睡到天黑外,带来的副作用让他脚步也有点虚浮。
倚在巨大走廊落地窗口的男人回过头,那张暗藏不耐的脸还是让时涢莫名呼吸一顿。
“又见面了。”秦惕率先开口,“时先生。”
对于秦惕知道自己名字的事情时涢并不意外,他能暂时性绕过系统监控,得到什么资料都不意外,时涢在他旁边停下,尽量自然地同他一起靠在冰冷围栏上,有点忌惮不远处白色制服的监察员。
“找你道谢。”时涢状似无意的扬起一抹笑意,“劳驾你百忙之中把我捞出酒吧了。”
“只有口头感谢吗?”
从刚才的第一眼秦惕就挂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时涢没办法透晰他的想法。
创世研究所到处都是监控,更何况这位极度危险的“杀人犯”旁边还有一道归属天空城系统的影子,他不可能单独和秦惕在安全环境下谈话。
但没时间了。
话落,时涢也松了口气,至少秦惕够聪明。
时涢顺势凑近,在监察员探寻的注视下开口:“我能给你的谢礼有很多,你想要哪种?”
毫无预兆的,秦惕伸出手,抓住时涢的手腕,完全没收力道,另一只手环过时涢身前,看似随意地撑住他身后的金属围栏,动作亲昵地把他拉向自己。
监察员的视线被彻底隔绝,天花板的监控角度只能看到秦惕白色衣服下撑起的背部线条。
时涢的右手在不容置喙的力道下紧握成拳,手指用力得快抽筋,极力克制住推开秦惕的冲动。
这确实是当下避免嫌疑的最优解。
“什么交易?说说看。”
秦惕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完全没了演给监察员看的随和。
“卡德加的系统受限于天空城,你能猜到我的作用。”时涢盯着他,眼神清明,带上一丝显而易见的威胁,“安全局对卡德加的调查结束前,我不会交出我的权限。”
“你......”
身后的监察员对秦惕回避的动作监控指令突然生效,想要靠近查看,被秦惕回头大声打断,语气骤然染上不悦:“你对人类行为的分析能不能不要这么程序化,个人隐私也要上报系统?”
他的话让监察员退了回去。
“你觉得,一个‘杀人犯’的口供有多少可信度?”秦惕反问他。
“我可不用担心这个。”在秦惕的审视下,时涢突然笑了一声,“既然你对自己的定位这么清晰,这个交易的危险系数也不妨碍我添上一点附加条件。”
这个要求已经到不要脸的程度,秦惕似乎被气笑了,攥住时涢手腕的力量再一次加重,压低声音:“坐地起价?你们这群……奸商。”
“过奖。”时涢不甘示弱轻微挣扎了一下,并不打算挣脱,抛出最后的要求,“我要你亲自带我离开天空城系统。”
所有暗自较劲的动作都停滞下来,秦惕眼底某些情绪带着深深的疑惑被即刻引爆。
“这可不比我的定位安全到哪里去,少爷。”秦惕沉思片刻,“我可以带你走,不过......”
“你的行动要是对我有任何不利,我保证你活不到进入人类基地那天。”
“成交。”时涢对面前这位“杀人犯”的威胁没有任何畏惧。
右手腕的束缚减轻,秦惕抬起将他禁锢在围栏间的手就要离开,时涢终于忍不住,侧身抬臂对准面前人的胸膛就是一肘击。
力道和秦惕攥住他右手威胁时同样下了死手。
秦惕猝不及防被撞,眼里闪过未来得及反应的错愕,迅速稳住身形,随即往后退了半步,浮夸地捂住胸口半弯下腰。
监察员疑惑,却顾忌秦惕的“道德”攻击没有上前,分析程序飞速运转。
“别随便碰我。”
时涢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秦惕收起戏谑的表情。
——刚才那一击,可不像是普通天空城居民能爆发出的力量。
他明显察觉到时涢看到自己时的恍惚,秦惕忽然意识到,时涢的身份,恐怕不止“原始天空城意识样本”这么简单。
“秦先生。”监察员带着警告意味开口,“根据言语反馈和动作分析,您对那位先生构成骚扰的概率为百分之九十六点七七,请注意规范行为,以免不必要的监控等级提升。”
秦惕转头看身后的仿生人监察员,张了张嘴,极度无语地叹了口气。
病房里只有仪器运转的规律声响。
霍文斯安静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出神地望着凌乱的床铺。
直到病房门被拧开。
病人回来了。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