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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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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城系统在今日之前从没拉响过警报。
哗哗水流声隔绝了一部分浴室外的人声,时涢单手撑着流理台。
警报声像一头不知疲倦哀鸣的巨兽持续拉长,巨兽獠牙仿佛要刺穿他的喉咙,鼻血滴落,时涢有点轻微耳鸣——从小对声音处在精确系统调控下的天空城居民很少接触这样的失控声响,血浸湿的纸巾被随意扔进脚边垃圾桶。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某个诡异的频率上和门外的警报声短暂同步。
温热液体源源不断滴进水里,又被新的水流冲走,时涢微微抬起头血便顺着角度流向嘴角,镜子里的人烦躁地抹了一下鼻子,指尖全是粘稠触感。
“……艾米亚?……我明白。”
俞煊的声音听不真切,但时涢脑内闪过邻居艾米亚阿姨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刚刚俞煊开门询问时,艾米亚阿姨的男友沾血的右手惊慌失措地抓住俞煊。
“艾米亚……艾米亚腐烂了!俞……她腐烂了!”
不知道是警报声过于急促引起的心跳加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时涢喉间滚动,弯下腰无法控制地干呕。
在事态严重之前,时涢捂住鼻子转身吐在马桶里。
水流被时涢调小,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一股奇异的腐朽花香突兀钻入他鼻间。
他闭上眼,带血手指抓住俞煊手腕的画面一闪而过。
二区被封锁隔离的消息不出半个小时就已经传到奥克莱学院,卡德加正从教学楼旋式阶梯往一楼走,手机另一个加密系统的特殊提示音在耳机里接连作响,走楼梯的人虽然寥寥无几,但他还是下意识放低音量。
“你那边怎么样?我刚收到朋友的消息,他说有研究员在居住区被玫瑰虫感染腐烂了......”
通讯另一头传来一阵关门轻响,紧接着是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
“我没事。”卡德加听见时涢说,“是艾米亚阿姨,就在我家隔壁。”
卡德加进入天空城系统之前是亚洲第三地下城居民,通过基因筛选获得意识上传资格时才十一岁,在系统接口迎接他的人就是创世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艾米亚·杜克。据他所知艾米亚·杜克是天空城第二批意识上传实验员以及研究员,从那一批开始,天空城居民筛选规则里,在地表从未接触过玫瑰虫这一项是首要且标红的。
况且……这明明是数字领域,玫瑰虫这种类似传染病的存在怎么可能在意识世界里蔓延?
“她被警卫带回研究所了,我姐跟着回去了。”时涢的声音有点闷哑,书桌上的全息屏数据滚动,电子眼监控系统覆盖率刚过百分之七,“艾米亚阿姨的男朋友也被紧急隔离,你还在学校吗?”
“刚下课准备回海港。”一楼大厅,卡德加回头看了一眼楼梯口下来的几名学生,“你能出来吗?”
数据从百分之七又跳到百分之九,时涢只能等:“能,不过需要点时间。我姐把我一部分权限冻结了让我隔离期不准离开二区,隔离范围已经扩散到三区……好在你给我预留的系统权限派上用场了。”
另一种代表交易的特殊提示音打断卡德加的接话,他低头看过去,是一个陌生消息,文字简短:
深渊。
海港特殊交易系统是独立于天空城系统之外的一套算法,像幽灵一样嵌入官方监控漏洞,天空城系统无法自主判定其是否为非法异体,于是研究院那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系统存在也没有进行干预,卡德加的地表观测就是钻了这个漏洞,悄无声息地为自己开了“天眼”。
关于这个特殊系统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卡德加接触到那版的是当年涉事人员之一的口述——算法是十年前创世研究所一位年轻研究员搓出来的,他通过这套系统把天空城捅了个至今没办法完全修补的窟窿跑回地表了。
这个“窟窿”就是海港深渊。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是位于系统世界边界的信息乱流,没有人知道那位年轻研究员是怎么规避数据删除风险顺利在地表苏醒的。知道深渊存在的人不在少数,但没有人试图与其沾边,除了时涢早期向卡德加询问通过深渊离开天空城的概率被反骂一顿后再没有人跟他再进行过相关交易。
“卡德加?问你话呢你聋了?”
“你说什么?”卡德加回神,不动声色地熄掉手机界面加快脚步往学校门口走,“刚刚在回消息没注意听。”
“我说你能通过电子眼系统帮我建立一个欺骗天空城系统的高级权限吗?”时涢问。
“很有挑战性。”公交站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卡德加扫完脸打算直接在校门口打车,“但涉及个人身份标识,建完你得去局子里看我。”
覆盖率进度条向百分之二十缓慢推进,时涢将化石资料窗口关闭,往后靠在椅背上,温水润过喉咙,他突然笑出声:“我以为能设计出电子眼系统的大天才不屑和天空城法规统一战线呢。”
“滚蛋,谁知道加了你那破权限能那么物尽其用。”出租车内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卡德加有点呼吸困难,“我回海港了,在酒吧等你。”
“嗯。”
海港有个标志性建筑——一颗巨大且审美奇差的蓝色半圆星空球。
不知道设计者秉承着什么样的宏伟构想让它面世,据海港居民所说,这本来是要丢到一区的创世研究所做地标的,因为某些明眼人扫过去就知道的原因被打回了,设计师对此执念颇深,自掏大腰包申请出一块地皮,这个偏离大众审美的东西犹如违章建筑般在此落地生根。
或许为了迎合一点点年轻人审美,入夜后星空球开始启动它老式KTV一般的摇晃彩色灯光试图营造出一点这座不夜城特有的纸醉金迷,照得秦惕脸色一阵赤橙黄绿青蓝紫。
白色制服的监察员像他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他卷起黑衬衫的袖口,被水冲过手指还带着凉意:“二区被隔离了监察员先生,我们有地方去吗?”
两个人站在海港中心区,黑白无常一样杵在星空球旁边,监察员先生完全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沉默得像个随行机器人——事实上监察员也真的是个虚拟仿生监控,拿天空城的居住名额没那么轻松。
即便前几天刚经历过庭审并喜提时尚单品电子颈环,秦惕似乎没受到多少影响,好在意识上传后监禁颈环并没有实体,动态纹身一样烙刻在秦惕皮肤表层,此时暗淡许多,但依然显眼。
白日利用找工作的幌子向监察员试探过监禁力度,除了休息点必须固定在二区外并没有过多限制,这让那场义正言辞的庭审更加滑稽,他们致力于让秦惕融入天空城环境进行另类的软禁而不是用地表法律真正让他服刑。
酒吧内灯光昏暗,秦惕的颈环流动更加明显,监察员的特殊着装第一时间吸引了前台注意,殷勤地将两人引到二楼卡座,秦惕丝毫不在意一路上向他投来的目光,随手点了一杯酒水就开始翻看二区封锁隔离的小道消息。
对面的监察员落座时,屏幕顶端弹出一条隐秘回复:
您打算两个人过来吗?
“我去趟厕所。”
起身时监察员也跟着站起来,秦惕诧异:“上厕所也要跟?”
此刻监察员终于开了金口:“我对您的公共场所行为有监控分析权,况且半小时前您已经用同样的说辞离开我的视线超过四十分钟,经系统监测为行为异常。”
他现在觉得,还不如在地表给他一个真人监察员。
良久,秦惕说:“我便秘不行吗?”
进入海港的绿色悬浮出租车在监控画面中闪动半秒,掉头驶离十字路口。时涢特意找了件宽大的外套,把自己严严实实藏在兜帽里,他低头朝海港深处走,右手腕上的手环百分百满级进度条骤然归零。
他混迹在海港夜晚的娱乐人潮中推开W9酒吧的门。
酒吧隐藏房间内,眼前人脖子上镣铐流动光由蓝转红。上一秒凶神恶煞的男人提着监察员领子把昏迷不醒的人拖进来吓得卡德加大气不敢喘,他在见到面前人的第一秒就认出这是自己傍晚才提过的“刺头”。
“据我所知,卡德加先生拥有一套很‘特别’的系统,不知道我手里的东西能不能做一个等价交换。”
来人身上散发着卡德加无法形容的矛盾气息。
是一种常年流连危险地带锻造出来的压迫感。
卡德加先前还担心以时涢对地表异常的好奇心必然会去了解秦惕,所以他得到模糊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向时涢发出提醒让他小心麻烦……没想到“麻烦”先找的人是自己。
“怎么称呼?”
“我姓秦。”秦惕把卡德加的走神看在眼里,他把仿生人监察员安置旁边的真皮沙发上,这位年轻老板的眼睛一直跟着他走,“放心,他没事,只是动用了一点物理休眠手段。”
休眠……
在秦惕的提醒下卡德加才看出这位监察员是个仿生机器人,他倒是听过这种类型的机器人,只不过一般人都接触不到。
“我的系统可不是什么海港小众道具可以换的,秦先生。”
“不算小众,挺大众的。”秦惕拉开吧台的椅子,长腿屈起单脚搭在脚踏上,“我就不卖关子了,我有解决深渊乱流的密钥,感兴趣吗?”
卡德加瞳孔微缩,面前这位地表押解上来的罪犯对天空城的了解程度似乎没那么浅显,相反,对某些灰色地带有种透析真相的轻视。
对方电子颈环的红似乎更深了一点。
在秦惕亮出筹码之前卡德加并没有和他做这笔生意的打算,毕竟他是系统高层无视居民筛选规则第一条也要送进这个巨大意识库的危险分子,与他接触等于把喉咙送进鳄鱼嘴里。
但“解决深渊乱流的密钥”意味着,他拥有非法离开天空城的手段……这个姓秦的通缉犯和当年的研究员有什么关系?
“滴——”
门解锁的声响打破卡德加的思索。时涢打开门,卡德加面色苍白向他投来的目光充满惊惧,他下意识握紧门把手,脚下暗自蓄力。
先前不是没有被交易对象武力威胁的场面,卡德加抬价咄咄逼人这一点时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提醒过他了。上周他把一个想攻击卡德加的暴力甲方手臂拧脱臼送进警局时他才又重复了一遍:“你这张嘴怎么什么都敢说?我再晚来一步碎的就不是那台结满蜘蛛网的咖啡机了。”
那时的卡德加痛心疾首,做完笔录抱着咖啡机尸体嚎了一晚上“这玩意可贵了”。
眼下这个情况好像不比上周好多少。
在扫过现在的甲方脖颈处深红的电子镣铐和角落卡座里穿着制服不知死活的人时更加印证了这个糟糕的判断结果。
剑拔弩张时,秦惕挑眉:“......卡德加老板揽生意不做时间规划吗?”
话一出口卡德加才回神,深吸一口气朝时涢释放出个放松的信号,后者狐疑地关好门往里走。
“他是我的助手。”卡德加无视对方的挑衅,时涢在他的注视下和那个“休眠”的监察员拉开距离坐在长沙发另一头,心里的不安感顿时消减大半,“口头保证可没什么诚意,秦先生。”
“您既然这么了解深渊,想必对天空城法规也有所研究,这个方向,似乎有点触及底线。”
“您还会在乎底线吗?”秦惕语气里的攻击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似乎没那么多时间和卡德加周旋,“我脱离天空城系统监控和您交易的这段时间,很没诚意吗?”
对方似乎不愿意在交易成立之前给自己展示所谓深渊密钥,又或者,这个密钥是一张……离开天空城的单程车票,卡德加将目光投到时涢身上。
秦惕眉头一跳,他突然猜到什么,看向身后进屋起就保持警惕的男人。
这个甲方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将自己的身份摆到明面上——对,我就是那个拥有犯罪豁免权的地表罪犯。
进屋的时候时涢被屋内气氛搞得精神有点紧绷,现在两道视线都投在他身上更是不自在,他示威般看向秦惕,对方的眉眼在灯光下有些朦胧,但视线触及那一秒时涢突然怔住。
“小涢,周叔叔真想亲眼看看你。”
沉寂快五年的回忆像蚂蚁瞬间爬满全身,时涢呼吸陡然急促,那电子黑白照中盛满慈爱的五官和此时眼前人奇异重叠。
他会是不是……
“时涢!”
卡德加的惊呼在耳边炸开,熟悉的感觉涌上来,时涢脑子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弯腰捂住鼻子。
木制椅子碰撞的声响中,时涢抬眼,男人眼里充满警戒,伸手拦住了想要过来查看自己情况的卡德加。
时涢暗骂一声,被孤立的烦躁感油然而生。
血液从指缝顺着皮肤钻入袖口,所幸前面的矮桌上就有纸巾,时涢快速抽了几张站起来准备往房里的卫生间走,房间外撕心裂肺的男人尖叫声打了个头,瞬间奏响令三个人头皮发麻的交响乐。
混乱的喊叫激起一阵让人牙酸的颤栗,时涢眼前一黑,反胃被更大的晕眩代替,瞬时被抽去所有力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秦惕从椅子上弹了出去,接住脸色苍白,眼一闭就往前倒的时涢,厉声喝止住卡德加的靠近。
“先别过来!”
秦惕稳住时涢,将他放回沙发上,动作尽量轻柔地用纸巾捂住他的鼻子。
不对。
没有人被感染是流鼻血,况且这个人的体温高得惊人,玫瑰虫感染的初期症状应该是低温才对。
门外的骚动声越来越大,卡德加正欲拿出手机联系前台,前台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盯住秦惕的动作,接通电话。
“老板!有人死了!”
创世研究所五层,无菌观察室内。
新来的实习生战战兢兢跟在自己老师屁股后面,小心翼翼抱着尸检报告,平日眼神精明的老师双眼布满血丝,恐惧当头一棒敲在他们这些远离玫瑰虫感染的人脑袋上。
“这不可能......”隔着玻璃,头发花白的老者目光灼灼,快把无菌室内被隔离的腐烂尸体烧穿,他喃喃颤抖着,语气近乎祈祷:“一定是其他急性传染病......一定是......她没有绽放,只是腐烂说明不了什么......”
床上的尸体左手小臂几不可察地搏动了一下。
像心跳,又或者……有什么东西在皮肤表层之下挣扎……
“啊!”
实习生的纸质报告“啪”掉落在脚边,她惊叫一声捂着嘴后退,被恐怖浸染的眼眶溢出泪水。
艾米亚·杜克的尸体突然剧烈挣扎,畸变的荆棘藤刺穿皮肤快速向整个手臂扎根,一朵极速绽放的玫瑰在荆棘藤的极速生长中被绞落。
玫瑰落地后肉眼可见的枯败,无声化为一滩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