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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先祭/占祭】今夜面谈后,你的前路在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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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云翳蔽日,天色昏暝的秋日,伊莱.克拉克策马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上,颠簸了整整三日。
当暮色像块浸透胆汁的脏布沉沉罩落时,极目所及,一片简陋泥胚屋顶的陋舍轮廓里,终于有堆篝火,颤巍巍掀开这片昏昧。
伊莱两腿夹紧马腹,马鞭破空而出,朝着那点微弱的光直奔过去。
一路上,疲惫占据着他的神思,任由种种预想的寒暄在麻木的舌根翻滚,他祈望碰上的是个性格爽利的领头人。
然而,火光越来越近,跳动火焰的中央的景象却让他的心倏然收紧。
那不是他预想中的商队。
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一个身影盘腿坐立。
那是个红发如火的女人,披挂着一身说不上质地的奇诡装束,周身轮廓被浊黄的火光勾勒得极其醒目。
那一瞬间,伊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所有预备好的话语,连同喉间的空气,都被死死地摁了回去。
马蹄踏碎枯枝的脆响里,那红发女人抬起了头。一对玫红色的眼瞳,朝伊莱的方向扫了一下,快得像掠过草尖的风,随即又落回那堆跳动不安的火光上。
一股寒意爬上伊莱的脊背,扯紧缰绳的手几乎就要带动马头转向。
而女人腿边,半掩在粗呢裙褶和脏污草屑里的某物,瞬间抓住他的目光。一枚扭曲奇诡的黄铜钥形物,隐没在暗影之中。
犹格.索托斯的信物!
伊莱的眉峰拧成深壑,他吸了口气,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声音裹挟着夜风的试探飘过去:“小姐,这鬼天气暗得人发慌。附近就你这有光,请我借个角落,将就一晚如何?”
女人再次抬头。那双玫红的眼瞳深处,渗出一抹妖异非人般的深紫。
她的声音不算高,夹杂着令人不适的回声:“和祂的信徒同处,你不怕你的神明,将你抛弃?”
伊莱正将马拴向旁边一根歪斜木桩的手,僵在半空,绳结的粗糙摩擦着他的指腹。
片刻后,一声听不出温度的沙哑低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呵,不——”
伊莱手下用力,把绳头死死勒紧,目光撞上那双诡异非人的紫红眼眸,没有半点移开。
“我的主,不在乎。”
女人眼瞳深处,那妖异的紫与深幽的玫红像两股交缠的暗流,不断翻涌交替。
一声凄厉的鸟啸,刺破沉寂的夜幕。
一道迅疾的白影掠过翻腾的火舌,落在伊莱的肩头。
那是一只通体莹白的鸟儿,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它的双目被一层柔软棉布遮盖,当它收拢翅膀,柔韧的趾爪扣住伊莱肩甲时,女人眼中那疯狂的紫意,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毫无暖意的玫红。
她随意举起那根燃烧过半,炭化边缘仍在噼啪作响的焦黑木棍,朝着篝火堆对面一个低洼的草坡随意一点。
“坐对面吧,同行者。”
伊莱修长的手指抚过役鸟软绒的头颈,指腹触及一片冰凉。一丝真切的惊讶破开他脸上疲惫的谨慎。
“祂给了你启示?”
女人脸上那股非人的神秘感隐没,仿佛刚刚的回声只是错觉。她的声音恢复成悦耳的清冷:“这个问题,你不早该清楚吗?”
话音稍顿,那清冷的调子微微扬起,“还是说,你那‘不在乎’的神明,正在收回,曾馈赠于你的‘眼睛’?”
“是的,”伊莱的声音平静如死水,“祂确实在收回赠予。”
话音刚落,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扯出一块磨旧的棉布,利落地将其蒙上双眼,在脑后打了个简单的结。
黑暗笼罩的刹那,景象轰然炸开。
眼前不在是真实的篝火与女人,而是在那更深邃的漆黑视野里,投映出一段残片。
他们一起同行。他与这个名为菲欧娜.吉尔曼的信徒,走向命定的终点。
那扇门矗立在两根石柱之间,鎏金纹章橡木门从里面推开,门内呈现的不是内饰装潢,而是一片像信号断绝般的扭曲视界。
就在那片滋滋作响,闪烁着雪花的破碎光影中,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定格。
他,紧紧攥着菲欧娜.吉尔曼的手,义无反顾地跳进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湖水。
冰冷的窒息感穿透幻象。
又一次。
他再一次目睹自己的死亡。
布紧缚的黑暗中,菲欧娜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听见祂的启示。祂希望,你尽早舍弃不属于你的力量,回归理性与知识的怀抱。”
伊莱微张的唇还未吐出音节,菲欧娜喉间突兀地滚落一连串低沉短促的笑音:“真奇怪啊,我侍奉祂到今日,祂从未投下过一个回响。”
她的声音褪去那股刻意的非人感,只留下纯粹的不解与探寻的沙哑:“为什么祂的目光会流连在一个,从未向祂垂首礼拜的你身上?”
布匹摩擦的轻响中,伊莱喉头微动,吐出的话语带着过来人的倦怠:“或许,因为你虽在祂宏伟图卷的扉页,却未能到‘触及核心’。”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下去:“不过,靠光辉太近的飞蛾,烧灼的痛楚,远超过它曾渴望的光源。”
“‘烧灼’?呵——”菲欧娜仿佛听见最无谓的劝诫,话语掷地有声地落下:“——我不在乎。”
紧接着是她灵魂深处沸腾的非理性的告白:“只要祂最终肯赐下我追寻的真理,这躯壳,灵魂,不过是我给祂的微末献礼。”
篝火映照下,她玫红的眼瞳深处,似有紫色的火星一闪而逝。
缚眼的布条仿佛也在渗出寒意,伊莱的声音穿透篝火,带着几分死亡浸透过后的沙哑:“我看见了。”
他喉头轻滚,吞咽下那窒息的余韵:“我们一起,跳下了湖水。”
死寂瞬间攫紧跳跃的篝火,伊莱能感觉到空气凝重的压在脸上,他正欲打破沉默。
菲欧娜的声音却先一步荡开,像从湖底升腾起似的寒凉:“你需要,我帮你逃出这场注定的悲剧吗?”
束缚的黑暗之下,伊莱缓缓颔首:“是的,在诸多的未来碎片里,其中一条通向可能的‘破局’方法——”
布条后的头微微转向菲欧娜的方向。
“——映出了你的身影。”
“‘映出我的身影’?”菲欧娜的声音里,那丝伪装的平静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不可置信的惊疑。
布条之后,那看不见的目光似乎穿透虚无,低低地‘看’向篝火旁那柄静静躺卧的门之匙。
伊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上了悟的疲惫:“初见那条‘路径’时,我也困惑。”
他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咽下湖水残留的腥咸,“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士,竟然成为我唯一的救赎?”
“而此刻,我明白了答案。”他的声音沉落下去,“只是,我也听闻过,向外神索取越多,偿付的代价.....”
菲欧娜闻言,嘴角缓缓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短促的气音从她齿缝溢出,那双深紫幽光的眼瞳落在伊莱被布条蒙覆的半边脸孔上。
“看来,你所侍奉的那位,在恨你啊。”
篝火摇曳,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紫芒,映照得像毒蛇的鳞纹。
“‘恨’?祂也会有这种情绪吗?”黑暗中,伊莱的声音带着深不见底的空茫,像是在问菲欧娜,又像是在叩问认知的尽头。
“不知道,”菲欧娜的声音恢复无机质的冷调,指尖随意拨弄着火星,“起码我侍奉的神祇,对人类的态度,像在俯视草芥。”
草芥?或许连草芥也算不上吧。
那大概……是当彻底的不存在。
一丝艳羡滑过伊莱心头,连被恨的资格,有时也成为他人的奢望。
他定了定神,试图将倾泻向虚无的话题拉回现实。但菲欧娜的话语却截断他的意图。
“我不会介入神明对信徒的‘清算’,”她语速平缓,却带着无法撼动的强硬,“所以,把你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心思,就此掐灭吧。”
伊莱缓缓站起身,布料摩擦发出低微簌响,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这是当然,我也不可能将性命,托付给一位对我怀有.....”
他微妙地停顿一下,手臂抬起,役鸟展翅滑入夜空,“……恶意的陌生女士手里。”
他转向虚空般的黑暗,微微颌首仪式感般朝她告别:“抱歉,打扰了你的静谧。祝愿你,”他语气里毫无温度,“有一个安宁的黑夜。”
伊莱动作利落地走向栓马的木桩,准备离开这片带着不详气息的篝火。
菲欧娜依旧盘坐如磐石,她看着那个遮目的身影摘下抚平,再仔细折叠那块沾染灰尘的眼罩,塞进破旧的布囊。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逸出她的唇瓣:“你等等。”
那道即将融入黑暗的身影顿住。
“看在祂份上,给你一个无用的建议。”她的声音像诱人沉沦的蛛丝,抛出带着毒蜜的点心。
“如果有余暇,你去.....”她像是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地名,“......一个叫‘湖景村’的地方,在那里或许,能找到救你性命的办法?”
“当然,你也可以当它是无意义的妄语,”她漠然地挥了挥手,带着令人战栗的期待。
“到时候,我们在庄园相见吧。”
伊莱的身体微微紧绷一下,旋即,颔首道:“感谢你的指点。”
夜,像打翻砚台的墨汁压迫着荒野,篝火在菲欧娜背后剧烈跳跃。
伊莱翻身上马,轮廓被火光拉长又扭曲,最后凝成一个沉默的剪影。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团跳动光焰与光中盘坐的身影,缰绳一抖,毫不犹豫地催动马匹奔向东面噬人的墨色中。
蹄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火光跳跃的劈啪声中,菲欧娜依旧盘踞原地,她缓缓抬起手,撩开覆住前额的几缕发丝,指尖触及鬓角的刹那。
火光明灭。
投映在她身后断壁残垣上的巨大影子,开始了无声的涌动。
扭曲、胀大、伸展,像不可名状的意志正挣脱束缚的轮廓,在墙壁上投射出超出人类形态限度的诡异投影。
她从容地用树枝拨弄篝火,姿态如同操控祭坛的司仪。
一声轻笑融化在夜风里,带着极度愉悦。
“去吧,该感谢祂呢,你这幸运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