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八章 江畔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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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在身后缓缓沉寂下去。回到酒店房间，一种熟悉的、近乎凝固的独处感重新包裹了我。窗外是武汉陌生的灯火，璀璨，却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凉。连日来被迫的社交与家庭互动，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下那份对既定生活轨迹的依赖与惯性，反而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
然而，心底某个被压抑许久的角落，正有什么在悄然萌动。小学业已结业，一段漫长的、毫无课业负担的时光豁然展现在眼前，像一片未经开垦的旷野。难道又要回到襄阳那座熟悉的城市，重复那些早已谙熟的路径，在空荡的房间里，独自面对一整个盛夏的电视噪音与窗外不变的风景吗？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骤然亮起，并且益清晰——或许，我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不是作为依附于父母的、需要被安排行程的“孩子”，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真正地、用自己的眼睛和脚步，去丈量一下这座名为“武汉”的城池。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带着灼人的温度，炙烤着我的犹豫与怯懦。我知道，必须将它宣之于口，才能获得实施的可能。而倾诉的对象，几乎无需选择。母亲定然会流露出关切、担忧，会事无巨细地询问计划，那些温暖的絮语在此刻于我而言，却可能成为动摇决心的负重。我需要的是干脆的、不掺杂过多情感因素的决断。于是，父亲那总是显得疏离、却往往一锤定音的身影，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那是在他们房间短暂的停留时刻，空气里还残留着外面带回的、都市夏夜的溽热。我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 “爸……我不想直接回襄阳。”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闻言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惯常的审视，但没有打断。 “小学毕业了，有时间……我想，自己在武汉待一段时间，看看。” 房间里有一瞬的静默，只有空调运作的低鸣。母亲停下了整理衣物的动作，看向我，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在我和父亲之间逡巡片刻，终究没有开口。父亲沉默着，那短暂的几秒钟被无限拉长。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看着我，仿佛在权衡这个请求背后的重量，以及它所代表的、某种他早已预见的趋势。然后，他什么也没问，没有探究我所谓的“看看”具体指什么，也没有叮嘱任何注意事项。他只是重新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 “票改签了。”他放下手机，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时间紧，你自己做好准备。” 一切干脆得超乎我的想象。心中那块高悬的石头轰然落地，激起一阵混合着解脱与轻微失重的战栗。 “钱……”他复又开口，依旧是那副沉稳的调子，“照旧，半月两百。”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却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类似于关切的神色，他的嘴唇似乎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语已抵至舌尖。那一刻，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我稍作停留，哪怕只是流露出一点点迟疑或困难，他或许就会改变主意，递来更多的钞票。但我没有。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迅速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用一种近乎仓促的语调应了声“好”，便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甚至比平时更快了些，仿佛在逃离某种可能软化我意志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是潜在的、不需要开口言说的援助？还是那罕有的、几乎令我感到陌生的父爱流露？我只是本能地，想要维持住这份刚刚争取来的、脆弱的“独立”，不愿它被任何形式的“照顾”所侵蚀。
房门在身后合拢，隔断了那两个房间的气息。因为改签，留给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没有细致的规划，没有周密的行程，甚至没有多少对未知旅程的兴奋与憧憬。我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本就不多的行李，将它们重新塞回那个小小的背包。然后，拿着那张承载着短暂自由的车票，再次汇入了这座城市庞大而陌生的流动脉络之中。
列车裹挟着风声前行。找到自己的座位，安顿下来后，窗外飞驰的景物渐渐让激荡的心绪平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个现实而冰冷的难题，如同潜藏的礁石，浮出意识的表面——我没有了一个固定的、可以称之为“家”的遮蔽之所，那么，今夜，以及此后的许多夜，我该栖身何处？没有了那方寸灶台与熟悉的锅碗瓢盆，一日三餐该如何安放？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巨型都市里，我该如何确保自身的安全，避开那些隐于繁华背后的暗流……无数问号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原本尚存一丝兴奋的心湖，溅起不安的涟漪。细小的裂缝在心底蔓延，名为恐惧的藤蔓，正试图从裂隙中滋生缠绕。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冷静。必须逐个拆解这些难题。首先是住宿，权衡再三，我想到了医院——或许可以租赁一张陪护床过夜，这应是花费最少的方案了，况且之前的经历也让我知道，正规旅店需要成年身份方能入住。至于每日餐食，或许可以去路边的餐饮小店寻些零活，只求管饭，不求工钱，这样店家应允的可能性或许会大些。而安全，则需未雨绸缪：提前查好目标区域的报警电话，熟悉手机的紧急呼叫功能，在心中默记可能涉足的地名，甚至预先演练好报警时该如何用最简洁明确的语言陈述……思路如同在迷宫中摸索，虽磕绊，却也在一点点开辟路径。
随着列车不断奔袭，每一处悬而未决的问题，都在脑海中被反复推敲，勾勒出虽粗糙却可行的轮廓。这份基于自力更生的谋划，如同在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也为那颗被不安与焦躁啃噬的心，带来了一丝可怜的慰藉与掌控感。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停车站武汉站，请您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广播声将我从沉思中拉回。我随着人流踏出高铁站，武汉的夜景扑面而来。它并不能算多么璀璨繁华，夜幕像是被稀释的墨汁，沉沉地压着，偶有橙黄的路灯与零星的霓虹，如同倦怠的星辰，点缀在天幕与城市轮廓线的交界处，与站前广场上还算熙攘的人流车马，构成一幅过渡中的、略显疲惫的都市黄昏图景。呼吸着空气中混合了尾气、尘土与未知食物的、属于大城市的躁动气息，这城市予我的第一印象，竟是如此平淡——似乎，还不如老家襄阳那条入夜后依旧人声鼎沸的熟悉街巷来得鲜活热闹。
我摇了摇头，甩开这无谓的比较。时间已晚，不容我多做停留与感慨，必须立刻解决迫在眉睫的栖身之所。握紧了背包带，我迈开脚步，融入了这片陌生的灯火与夜色之中。
《壬辰夏独赴江城》
宴散人潮退，孤身逆旅筹。
站台票证改，父语定金钩。
夜宿谋医榻，朝餐乞市楼。
稚肩担月影，独溯汉江流。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八章 江畔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