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四季，浅草微光》周亦云

12、第十一章 浮尘记

　　升入六年级前的那个夏天，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粘稠物质浸泡过。虽然上课铃响后仍能维持表面的安静，但那种安静底下，暗流涌动的不再是求知欲，而是一种集体性的倦怠与涣散。粉笔灰在阳光中飞舞的姿态都显得比以往更沉重几分，懒洋洋地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覆盖住那些迟迟未订正的红色叉痕。
　　各科老师的脸孔像走马灯般更换。数学老师的高跟鞋声才刚熟悉，下周就又换成了语文老师略带口音的普通话。班主任的位置更是如同被施了轮转咒，以至于当某张新面孔站上讲台时，我们都懒得再抬头确认——反正不过三五日，又会换成另一副陌生神情。后来有细心的同学在教室后墙用铅笔尖悄悄划下"正"字，记录更替的次数，那痕迹密密麻麻挤作一团，如同某种无法破译的密码，记载着这个班级摇摇欲坠的秩序。
　　成绩单上的数字一次比一次难看，班级的整体成绩很是难看。我因为家里目前就只有我一人，听不到同他人一样的父母的鞭策，早已有些独立的心态，成绩并没太大影响，自然是选择明哲保身。不管是老师们最初的焦灼与训斥，还是到后面渐渐被一种公式化的麻木取代，都像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一样在那看着。他们照本宣科地讲，绝大部分人心不在焉地听，彼此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仿佛都在等待某个注定的结局来临。
　　诸多匆匆过客中，唯有最后一位班主任周老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时至今日，我竟已记不清他具体教授什么科目，却始终清晰地记得他那双奇特的手掌——每根手指的最后一个关节都异常扁平、肿大，与宽厚的手掌形成一种古怪而令人难忘的对比。显然，学校认为先前的怀柔政策已经失效，于是请来了这位实行铁腕统治的"救兵"。
　　那是一个沉闷的下午，周老师将班级里的几个刺头学生一一挑出，其中自然包括我的朋友。他们被带到走廊，排成一列，接受千篇一律的训诫。我的朋友站在其中，眼神习惯性地游移，显然对这种场面早已麻木。这漫不经心的态度终于触怒了周老师，他指定他出列。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他踉跄着上前，尚未站稳，周老师蒲扇般的巨掌已带着风声重重拍在他的背上。
　　"啪——"
　　一声闷响如惊雷炸开，不仅回荡在空旷的走廊，更穿透门窗，震动了教室里粘稠的空气。我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脊背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他被打得向前一个趔趄，从周老师高大的身影后显露出来。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先是猝不及防的愕然，继而因疼痛而扭曲，最后竟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倔强。
　　"你凭什么打我？"这声音不像他往常的腔调，带着嘶哑的颤音。
　　"就凭你不认真学习！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
　　"你管得太多了吧！你......"
　　'还是炸起来了啊。'我在心里默念，额角轻轻抵上冰凉的窗玻璃，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震动。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蝉鸣声不绝于耳，而教室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感受到周围同学屏住的呼吸。
　　争执声渐渐平息。最先踏入教室的是一双染着淡黄浮尘的黑皮鞋。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呵，看来是压住了呢。'我挺直腰背，静待后续的发展。
　　周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如炬地扫视全班。他的声音如洪钟般在教室里回荡："以后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谁要是再敢违反班规，不认真学习——"他猛然一掌拍在讲桌上，粉笔灰轰然腾起，在斜射的阳光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尘雾，"下场就和他们一样！"
　　那一刻的光影对比格外鲜明。金色的阳光恰好照亮他那只奇特的手，让它泛着某种怪异的光泽，而他因愤怒而略显狰狞的面容却隐在阴影中，竟奇异地生出几分"神圣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明白了吗？回答我！"他步步紧逼，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孩子们艰难地吐出零星的回应，声音微弱而颤抖。我抿紧嘴唇，死死盯着他面前那片刺目的光斑，直到他的面容完全没入黑暗。
　　"听不懂人话吗？大声点！"他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耐。
　　恐惧终于凝聚成参差不齐的喊声："明白了！"
　　"好，上课。"他这才稍稍缓和了语气，侧身让数学老师进门。
　　我缓缓吐出胸腔里那口沉郁的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渗出冷汗。
　　然而很快，连我这个一贯奉行明哲保身之人，也未能幸免于那五指山下。
　　某日课上，自觉已经掌握所学内容，我便放任思绪游移，目光凝滞在课桌黄白相间的木纹里。那些蜿蜒的纹路仿佛有了生命，引领着我的神思飘向远方。我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直到熟悉的闷响再次降临——这次是在我的背上。
　　刺痛如电流般窜过，瞬间扯回飘远的意识。我猛地抬头，正对上周老师沉郁的脸庞。他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牢牢锁住我的视线。
　　"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嘴唇嗫嚅了几下，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借口，最终却放弃般地吐出两个字："走神。"
　　"好好听课。"他留下简短的命令与背部火辣辣的灼痛，转身离去。
　　我勉强挺直背脊，装模作样地认真听讲了片刻，便如被抽去筋骨般，再次佝偻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桌面的纹理，那里的木纹仿佛化作了一条条蜿蜒的小路，引领着我的思绪挣脱这令人窒息的教室，飘向远方。背上的刺痛还在隐隐发作，但这疼痛反而成了我与这个环境之间的一道屏障，让我得以保持内心的疏离。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蝉鸣声不知疲倦地响着，而我知道，这个夏天注定要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中慢慢流逝。
　　《黉门变》

　　暑气凝堂滞讲帷，粉尘倦舞落朱批。
　　师影频更如走马，符墙密划记流年。
　　独善其身守孤境，冷眼观潮待局残。
　　忽见巨灵掌教至，指节嶙峋似铁钳。
　　廊下列囚皆顽骨，掌落风生震九檐。
　　踉跄忽现狰容改，怒目相争语带炎。
　　窗叩额凉知劫动，履声沉沉入堂前。
　　拍案惊灰腾金雾，光塑神掌暗掩颜。
　　威喝声声催童应，唇紧闭锁视芒尖。
　　岂料明哲终难保，背承霹雳醒魂眠。
　　问罪当前唯坦认，强挺脊梁片刻坚。
　　终佝身形循木纹，神游物外避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