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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黑金末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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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有一天,矿区路边的树叶早已经金黄,全部随秋风掉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孤零零的矗立在一望无际的矿区周围。早晚的风也带着浓浓的寒意,吹在人身上,让人不觉得打起了寒颤,不知不觉间,秋天就那么悄咪咪地过完了。
山西的冬天要来比其他地方的早一点儿,眨眼间出租房里已经开始供暖了。这天中午张龙也没什么事情,就窝在家里陪着李焱。
俩人窝在出租屋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盯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换台,一边聊着天。李焱腿上还蜷着只小白狗——这狗是两个月前张龙给她买的,当时巴掌大的小家伙,现在都已经长大大了,小白狗正懒洋洋地靠着李焱,时不时摇着尾巴凑过去舔她的手。
张龙搂着李焱,眼睛盯着电视却没咋看进去,突然说:“宝贝,找个空我想带你回我老家看看。”
李焱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对啊!我都来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家啥样呢!你不是说你家就在不远的村里吗?”
“是啊,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在山里头。”张龙应道,“等有机会,一定得让你见见我爸。”李焱好奇问:“家里就你爸一个人?你妈呢?”
张龙脸上显得有些伤心的说:“我妈在我16岁的时候就病死了。那会儿家里穷,没钱治,眼睁睁看着她……”他顿了顿,接着说,“从那以后,我就跟着矿上的人出来干活挣钱。我发誓以后一定要成有钱人,不能再让我爸遭这种罪。”
李焱听到张龙的话有点慌:“啊?阿姨这么早就走了?以前都没听你说过,怪我提这事儿让你难受了。”
张龙摇摇头:“没事儿。”
李焱又问:“那你爸现在咋生活啊?”
张龙叹了口气:“跟你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那儿都是山地,种啥啥不行,还没水,全靠老天爷赏饭吃。我爸身体也不好,早年在矿上干活落下一身毛病,现在干不动了,就在家养着,没啥收入,全靠我寄钱回去。”
李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来这边就发现,到处都是山疙瘩,连块平地都难找,还纳闷你们咋种地呢!怪不得老老少少都往矿上跑。”
张龙点点头:“可不就是嘛。”
李焱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龙哥,你就非得当有钱人?可哪有那么容易啊,平平安安过日子不好吗?”
张龙把她搂得更紧,声音里带着股狠劲:“宝贝,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穷的穷死,富的流油!好多人活不下去,只能出去打工。”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发直,“你知道真正让我铁了心要发财是为啥吗?哪怕拼了命,我也要出人头地!”
李焱好奇地撑起身子:“啥事儿啊?是阿姨走的时候?”
张龙摇摇头:“我妈走的时候,我只恨自己没钱。真正刺激到我的,是我刚来矿上那会儿,跟着老板的手下办事,有次去他家……”他攥紧拳头,“我亲眼看见老板和他儿子还有县城的几个管事儿的奢华生活,他们住的房子、用的东西,那叫一个奢侈!那一次才是深深的震惊到了我!我才知道,人和人的日子能差这么多!那次看见的场面,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说出来你都不敢信!”
李焱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使劲摇着张龙的胳膊:“哎呦!到底多夸张啊?快说说!能把你惊成这样?啥时候看见的啊?你还去过你们老板家呢?”
“就在去年,我刚18岁的时候。”张龙攥着李焱的手紧了紧,声音不自觉拔高,“老板突然打电话叫我,还有几个兄弟,去县城边上他家自建的别墅里帮忙!平时我们哪能进老板家门啊,就只在矿上办事儿!那次听说老板要招待几个大人物,具体是谁也不清楚,反正来头不小,阵仗特别大!”
他咽了咽唾沫,眼睛里像是又映出当时的画面:“等跟着老板到了地方——好家伙!远远就看见那栋自建别墅,金光闪闪的,跟电视里演的皇宫似的!外头全是雕花铁门,围墙爬满灯串,夜里亮起来能把半边天都照透!光那大门就比咱们出租屋的墙还高!”
张龙眼神发直,像是又回到了那天:“我们按老板说的,抱着东西进别墅大院。一推开门,好家伙,直接给我们看傻了!院子停车场里十几辆豪华轿车,跑车,让我们几个小伙子看的眼花缭乱。一进客厅,屋里乌泱泱全是人,正中间大吊灯亮得刺眼,长桌子两边坐满了男男女女,一个个穿得跟画报里走出来似的。老板儿子搂着俩女的就出来了,那俩人一看就是大明星,听口音还是北京来的!”他攥紧拳头:“那俩明星说下午就得回北京,有节目邀请……老板儿子搂着人直笑,说‘马上安排直升机送你们去太原,再转飞机回北京’!你敢信?他家后院专门空出块地,停着直升机!就为了接送各地来的明星和老板来看矿区谈生意,他们在别墅里聚会嗨皮、醉生梦死……”
张龙皱着眉,语气里还带着一些酸涩:“老板和他儿子满脸堆笑,把客人哄得团团转。听他们叫着称呼才知道,除了外地来的,来的还有镇上的、县城的管事儿的。人家在那推杯换盏、有说有笑,我们几个站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喘,头都不敢抬,就怕做错事说错话。干活的时候,也只敢偷偷瞄两眼,心里直犯嘀咕,人和人的日子,咋就差这么远呢?桌子上摆的东西,我们这山村里长大的土包子见都没见过!胳膊长的大螃蟹、龙虾,还有一堆叫不上名的热带水果,堆得跟小山似的。他们在里头又吃又喝又唱又跳,我们几个就跟傻子似的,搬完东西拿了点红包就走了。”张龙苦笑一声,“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人和人的日子,能差出个天高地厚!”
“那天干完活踏出别墅大门那刻,我跟兄弟们都傻了。”张龙喉结动了动,声音发闷,“前一秒还在金碧辉煌的地方当透明人,后一秒就跌回土里。外头就是县城边的破村子,小矮房东倒西歪,墙皮掉得比我爸的旧袄还惨。”
张龙顿了顿,眼神有些虚空的继续说着:“就在别墅门口不远,一个老太太弯着腰,拽着六七岁的孙子,在大太阳底下拖玉米杆,拖回旁边的破院子里烧柴用。那小孩脸蛋晒得通红,手上被绳子勒出红印子,跟当年我和我妈一模一样,我急忙跑过去帮着老太太把玉米秆拖回院子里。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不拼命,这辈子都得在土里刨食,人家在天上享福,咱们在泥里打滚,连喘口气都费劲……”
李焱轻轻叹了口气:“唉,没想到人和人的日子真能差这么多。”她靠在张龙肩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狗的毛发。可就算是李焱满是感慨,眼底却缺了几分张龙描述时的震撼——那些金碧辉煌的奢华、泥泞里挣扎的身影,终究隔着语言的屏障,她无法真切触摸到张龙当时如遭雷击的心境,更难以体会那刻在他骨子里,“拼了命也要撕开命运口子”的疯劲。
那天,李焱和张龙谈心后才知道,张龙和他的几个兄弟,不过是老板手下众多人里,负责处理矿上杂事、看场子平事儿的其中一个小团体。
张龙一边摩挲着怀里小狗的毛,一边压低声音说:“现在这活儿就是混口饭吃,我盯上了老板儿子——只要能把他哄高兴,说不定能让我和兄弟们单独管个小矿。这才是我眼下拼了命也要拿下的目标。”所以那时候张龙想着老板儿子刚接手,他就用足了劲讨好,不管什么事都抢在前面。哪怕是最难缠、最棘手的麻烦,也带着兄弟们硬着头皮往上冲,就盼着能在老板儿子跟前混个脸熟,能够让老板儿子给他们一个单独管理小矿的机会……
在那个深秋的日子里,张龙带着李焱和两个兄弟开着面包车回了趟老家,几人在张龙的老家见到了张龙的父亲,并且在张龙的老家里的石头院子里烧烤,喝酒。
张龙老家的院子就在一处山崖边,低矮的院墙是山上的石头堆砌起来,院子里还有一棵枣树,秋天的枣早已成熟,几人一边摘枣子吃一边嬉戏打闹。
几天后,山西迎来一场初雪。
那天下午先是零星小雪,落在开阔的矿区,转眼就被煤灰染成黑污,混进煤堆里,成了“黑色雪花”。雪势很快变大,天地间一片灰白蒙蒙的,只有运煤卡车的车灯在雪幕里划出几道昏黄的光,碾过积水时溅起的黑色泥点将路旁的积雪也染黑。冬季时天总是黑的格外早,下午五六点钟,整个县城就已经覆盖在黑暗之中。还好李焱两人的出租房里暖气烧得足,房内倒是很暖和。
初下大雪的那晚,李焱和张龙一起炒了两个菜,又热了一下买来的馒头。她和张龙面对面坐着,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因为一场突然的大雪,老板儿子也没打电话来安排任务,张龙难得清闲了一天,那一整天他都在家陪着李焱。
晚饭后,两人逗弄着小狗,靠在一起看电视,时不时被电视里的情节逗得哈哈大笑,温暖的房间里满是两个人的欢声笑语。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窗外的雪也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不一会儿就把小区院子铺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寒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气温也跟着一降再降。两人早早的就上了床,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张龙轻轻搂住李焱,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声说:“外头雪下得这么大,明天出门可得多穿点。”李焱嗯了一声,往他怀里蹭了蹭,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小狗似乎也察觉到了寒冷,悄咪咪地从床尾爬过来,蜷在两人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管道偶尔发出的轻微响动,以及窗外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他们两个人紧紧依偎着,仿佛那样就能抵御所有的风雪,守着这一方小小的温暖天地。那时正窝在被窝里的李焱和张龙,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得一激灵。张龙手忙脚乱摸到床头手机,按下接听键的瞬间,老板儿子那带着破音的吼声顺着听筒炸开:
“张龙!带你的人立刻来矿上!有事儿!”
李焱攥着被角的手指猛地收紧,看着张龙三两下就套上毛衣,声音发颤:“龙哥,到底咋回事?要不别去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张龙半跪在床上,空出一只手揉乱她的头发,眼尾却烧着兴奋的火:“宝贝别怕,老毛病了!每次他们来人闹事儿闹得凶,最后都屁事没有。”他飞快系上皮带,压低声音透着狠劲,“老板前两天说了,说这次事儿办利索,直接让我单独管一个小矿!好日子就在眼前,等我回来!”没来得及等李焱再说话,张龙亲吻了她的额头一下。随后张龙抓着手机一边往门外冲,一边对着听筒吼:“都他妈别睡了!带上家伙十分钟后楼下集合!”
昏暗的楼道里回荡着张龙那急促的脚步声,没几分钟,李焱已经熟悉的面包车轰鸣声就打破了雪夜的寂静。车灯在纷飞的雪幕里劈开两道昏黄的光,轮胎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眨眼间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李焱裹着被子缩在床头,怀里的小狗不安地哼唧着。这样的场景她见过太多次,可心里还是打鼓一般的响。暖气管道发出咔嗒声,混着手机里的音乐,李焱到深夜,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那天,大雪疯狂的下了一整晚。
等到李焱猛地惊醒时,窗外的天还没亮。李焱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五点多。借着房间内照出去的微弱光线,李焱看到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混沌,雪片子大得像棉絮。再借着路灯向楼下看马路,马路边的积雪几乎漫过了台阶,连楼下停放的轿车的车轱辘都被埋成了个白团子。李焱抱紧小狗,盯着床头张龙落下的打火机发怔——这次,他怎么还没回来?李焱睁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怀里的小狗再一次的沉沉睡去,可是她却像被钉在床上一样,麻木着。窗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声细微响动都让她神经紧绷。
终于,手机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了来电铃声。看到“张龙”来电显示的瞬间,李焱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是颤抖着接听的电话,声音里还带着着劫后余生一样的哽咽:“喂?龙哥!你怎么……”
“嫂子……”沙哑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李焱的血液就好像是瞬间凝固。
那不是张龙的声音,而是赵天——她看着窗外突然变得刺眼的白雪,听见电话那头带着哭腔的嘶吼,“你来矿上吧,我龙哥他出事了!你看你能不能联系到他家里人。”
李焱那一瞬间就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李焱怀里的小狗被她攥得呜呜直叫,而她却像坠入冰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那时是早上七点来钟,天刚微亮。
那天清晨的县城里,下了一夜的积雪早已经没过脚踝了,原本黑扑扑的天地被裹成一片惨白。16岁的李焱跌跌撞撞地在空无一人的大雪里狂奔,头发和睫毛上挂满雪粒,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变成了冰碴。她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矿上的,只记得那时候双脚机械地向前跑着,摔倒了又爬起来,掌心被碎石划出血痕也毫无知觉。
李焱跑进矿区乱石堆时,她看到眼前的景象让她僵在原地。张龙的几个兄弟们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里,有人头上还在淌血,有人瘫坐在矿石堆上喘着粗气。来上班的矿工们神色惊恐,窃窃私语,而李焱只能听到寒风般刺进耳朵里。
李焱终于看到了张龙。她最爱的张龙,像只被丢弃的死狗一样趴在中央——他身下的雪早已被血浸透,黑的煤渣混着暗红的血块子,结成一块块狰狞的冰疙瘩。李焱跪在刺进膝盖的碎石上,死死把张龙的身体搂进怀里。他的血还带着余温,混着雪水浸透她的衣服,刺鼻的矿石味灌满她的鼻腔。李焱张着嘴想要哭喊,喉咙却像被煤矿里的黑尘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砸在张龙苍白的脸上,很快冻成冰碴,而怀里的人再不会伸手替她擦掉眼泪。四周矿工的议论声、兄弟们压抑的抽气声,都成了模糊的嗡鸣,天地间只剩下怀里逐渐冰冷的重量,和心脏被生生剜去的剧痛。
一阵死寂过后,李焱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她哭喊着,死死抱住怀中没了气息的人,颤抖的双手慌乱地摸索着,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她身体剧烈摇晃,双手上下胡乱摆动,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四周,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下,只余无尽的悲怆与无助。
李焱那天跪在地上抱着张龙,哭天喊地,或者说是悲痛欲绝,还是什么样的形容词?也许不重要,因为实在无法形容。
后来的李焱才知道,两矿的火拼在清晨五点爆发。天还没亮透,对方就开着面包车呼啸而去,留下十几道车辙印,和这片狼藉的修罗场……
事情发生后李焱也曾在医院太平间里抱着冰凉的,没了气息的张龙哭喊着质问过:“龙哥!你当初带我来这儿,指着漫山遍野的矿说这些都是黑金,只要在这儿就能挣钱!可现在呢?你倒好,把命都搭进这黑金子里了!那我呢?龙哥……”她颤抖着双手,不舍的抚摸张龙冰冷的脸,泪水砸在张龙那煞白的,混着血迹的脸上。
张龙打小就在那片他所谓的“黑金”里长大,那里对他来说,既是懂事儿后,藏着他暴富美梦的“天堂”,也是吞噬人命的“地狱”。19岁那年,他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煤渣,永远地融进了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把命,还了回去。
李焱永远无法忘记见到赶来的张龙父亲的场景,伤心欲绝的老人,在矿区医院的太平间里,60多岁的张父佝偻着背,瘦得像截枯木桩,被岁月压弯的脊梁再挺不直,常年劳作让他的皮肤黑得发亮,皱纹里嵌满洗不净的尘埃。老人盯着儿子的冰凉的身体,浑浊的眼睛里再流不出一滴泪,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着儿子冰凉的手……老人到最后也只发出了一声:“儿啊,你累了……”
从事件发生直至最终了结,李焱和张龙父亲始终都没见着张龙口中那位大人物——老板和老板儿子。那位曾在电话中火急火燎的安排张龙办事儿的领导者,事发后却如矿上融化的乌雪一般消失不见。
最后,出面处理善后事儿的,仅是矿场一位身着笔挺西装、神情冷漠的法务人员。对方把赔偿金的钱随意堆在桌子上,同时拿出来一份《矿难事故赔偿金合同书》,语气公事公办的给张龙父亲说着:“张老先生,请过目签字,赔偿金已按流程准备好了,签字确认后,您就可以拿着钱回家安排孩子的后事儿了,您以后养老的钱也不用发愁了……”
张龙的父亲颤抖着接过合同,布满老茧的双手几乎握不住笔……终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可老父亲的无奈谁又能体会呢?
当时李焱看着所谓的矿难赔偿金,想起在乱石堆中触目惊心的场景、沾满鲜血的积雪,十六岁的李焱好像不明白,但又十分明白。真相是什么?什么是真相?或者换个方式说,真相就是张龙死了,他的老父亲最起码拿到赔偿金了,这就是真相,当时的情况来说,就足够好。那也是对一个无能为力的老父亲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那天李焱看着那法务人员将合同收入公文包,礼节性地说了句“请节哀”,便转身离去……
张龙的老家在矿区县城边的小山村里,面包车在蜿蜒山道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七拐八绕才到。那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山里的村子。被大雪覆盖的村子里怪石嶙峋、石头墙、石板路、几颗老槐树……张龙的老父亲佝偻着背,看着村里人帮忙办葬礼,大雪纷飞里,白色的孝服,白色的纸幡纸钱,伴随着唢呐锣鼓的旋律,像银蝶一样随风飞舞……
下葬那天下午,李焱婉拒了张龙父亲的再三挽留,执意的离开。村里的人开着车把她送到国道边,说在那等着,就能坐上去太原长途汽车站的大巴。
李焱神情呆滞地回头,向着远处望去,大雪纷飞里,远处露天矿区黑乎乎的一片,煤灰混着残雪,灰蒙蒙的。恍惚间,她好像看见那片矿区突然轰隆隆地塌陷下去,烟尘四起,所有的繁华和罪恶都跟着埋进地底,就像老天爷降下了一场末日审判……
李焱再次回到家乡时,石家庄正飘着鹅毛大的雪,铺天盖地往下砸。公路、广告牌、街边的枯树都被覆盖成白茫茫一片。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让她觉得生疼,远处的楼房隐在雪雾里,模模糊糊只剩个灰影,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李焱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不哭不闹,神情呆滞。她辗转十个小时的大巴车程,像梦游一般的行尸走肉,从山西一路跌撞到石家庄,又晃悠到父母打工的县城。出了汽车站,李焱看到父亲骑着电动三轮车等在出站口,见她出来就扯着嗓子骂:“臭丫头片子!出去打工半年不回家,就知道打个电话!我和你妈……”
李焱直直地盯着父亲,只看得到父亲在张嘴,却听不到声音似的。她机械地把行李扔上车斗,爬上后座,伸手紧了紧刚入冬时张龙送她的毛线帽,手提兜里装着她和张龙一起养大的小白狗……
那天,寒风卷着雪粒往衣领里灌,李焱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要被风吹散:“爸,我做了场梦,好长好长,有半年那么久……”她垂着头,睫毛上落满雪,眼睛里再流不出泪水,嘟囔了一句:“爸,我好累,想回家躺一会儿,睡一觉……”
张龙十多岁经历母亲因贫病逝,父亲身体又不好,他从十多岁起就进入矿区摸爬滚打。最初到矿上干活儿的他,也曾实实在在的卖过力气干苦活儿,在亲眼目睹贫富悬殊,铁了心要出人头地、赚大钱。可他急红了眼,走的却是歪门邪道。
李焱16岁,那时未经世事,只知道张龙爱他,她也满心满眼都是张龙。当时的她心里清楚,张龙干的那些事儿见不得光,可又能怎么办?两人的岁数在那个年月里,又出身底层,没有学历技术,不想吃苦。除了攥紧这根摇摇欲坠的“捷径”,他们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生活的出路,当初的李焱其实都懂,只是默不作声的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