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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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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挣扎着向上浮涌,却总被无形的力量拖拽回去。
耳边有模糊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呜咽、叹息、低语,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沈清棠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卧房熟悉的天花板,缠枝莲的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鼻腔里还萦绕着安神香燃烧后残留的淡薄气息,混合着眼泪和悲伤特有的咸涩味道。
“小姐!您醒了!”小荷红肿着眼睛扑到床边,声音沙哑,“您吓死我了……”
母亲也立刻俯身过来,温热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清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她眨了眨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那身刺目的红嫁衣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柔软洁净的素白寝衣。
可那猩红的颜色,却仿佛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棺木。军装。戒指。信纸。
还有那行字——“吾妻清棠,抱歉,这次要换你等我了——但愿不会太久。”
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她闭上眼,偏过头去,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枕畔。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她自己的。
母亲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示意小荷一起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斜斜的光斑,一点点移动,如同缓慢流逝的时间。
沈清棠重新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房间。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残留着昨日的期盼。
梳妆台上放着挑选好的喜帖样式,床头搁着一本翻了几页的新嫁娘须知,甚至空气里,都仿佛还飘荡着她试穿嫁衣时,那混合着丝绸和熏香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气息。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味。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梳妆台一角。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和那封从棺木中取回、已然有些褶皱的信纸,被小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里。
她撑起虚软的身体,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过去。
拿起那只盒子,打开。
戒指安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冰冷的钻石折射着窗外最后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她伸出指尖,极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内圈刻着的字迹。
凹凸的触感,清晰地诉说着他曾存在的痕迹和那份深藏不露的等待。
她拿起那封信。展开。目光贪婪地掠过每一个字,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他残存的温度。
“清棠,” 他又在唤她。
“见字如面。长沙近日多雨,湿寒浸骨,想起你总畏冷,如今北平春深,应当暖和些了。不必挂念我,军中一切尚好,弟兄们皆英勇,堪当重任。”
他总是这样。信里写风景,写同袍,写偶尔可见的星子,唯独不写断壁残垣,不写血肉模糊,不写日夜不休的枪炮嘶鸣。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些语句时的神情——微抿着唇,眉头习惯性地蹙着,试图将所有的腥风血雨都隔绝在信纸之外,只留给她一片虚假的宁静。
信纸的中段,有一处明显的晕染。墨迹化开一小团,像是水滴急速落下又匆忙擦拭过的痕迹。
那一段,他写的是:“昨夜又梦回巴黎,塞纳河上的晚风和你画板上的颜料味道似乎还在身边。清棠,那几年,是我最快活的时光。”
她的指尖抚过那处晕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
他那样一个坚毅克制的人,是在怎样的情境下,竟也控制不住落泪?是重伤剧痛之时,还是独对孤灯思及往事?她永远无法知道了。
信的末尾,便是那最终的决定。笔迹在这里变得异常沉重,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战事吃紧,恐再无暇执笔。若……若他日你听闻不好的消息,万勿过于悲伤。此生能与你相遇相知,偷得那几年光阴,我已足够感激。只是终究亏欠你一场婚礼,一件凤冠霞帔,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吾妻清棠,抱歉,这次要换你等我了——”
破折号拖得很长,仿佛一声无尽悠长的叹息,跨越了战火与生死,直抵她的耳边。
然后,那最后六个字,笔锋陡然变得轻缓、温柔,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希冀“——但愿不会太久。”
她捧着信纸,久久无法动弹。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房间陷入一片昏暗的灰蓝。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小荷:“小姐,顾家……派人送了些衍之少爷以前的旧物过来,说是……放在书房里的一些书本笔记,让您看看要不要留个念想。”
沈清棠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外。沉默了片刻,她轻轻应了一声:“我就来。”
她将信纸仔细折好,连同那枚戒指,一起放入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然后,她换上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裙,打开门。
走廊里光线暗淡。她一步步走向父亲的书房,那里临时堆放着小荷所说的箱子。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一个不大的木箱敞开着放在地上,里面是几本厚重的医学典籍、一叠用牛皮筋捆扎的笔记,还有一些零散的杂物。
她蹲下身,手指拂过那些书的封面。《人体解剖学》、《战地外科手术指南》、《克氏内科学》……英文、法文、德文的都有,书页间夹着许多自制的标签,上面是他密密麻麻的批注。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晰工整,透着一种冷静的条理。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里面并非医学笔记,而是一幅幅铅笔速写。
有巴黎街头的建筑风景,有医学院实验室的瓶罐仪器,有塞纳河上泛舟的游人……翻过几页,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画纸上,是一个女孩的侧影。她坐在咖啡馆的窗边,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正凝神望着窗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另一页,是她站在画架前,微微蹙眉调色的模样,神情专注。
还有一页,是她伏在图书馆的书桌上睡着了,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
画的右下角,都有一个极小的日期,和更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缩写“Q.T.”。
清棠。
她的眼泪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从未发现过,他还会画画。他也从未对她说过,他曾这样仔细地、偷偷地画过她。
在他繁重枯燥的医学学业间隙,在他肩负着救国救民的理想压力之下,他竟还保留着这样一方小小的、属于她的温柔角落。
箱底,是一本更旧些的、页角卷起的《天演论》。
她认得,是少年时他常翻看的那本。鬼使神差地,她拿起它,书页自然地向后翻去,停在其中一页。
那页空白的边缘,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墨色已有些陈旧,却依旧清晰:
“竞存非为独善,乃欲护所爱之人一世安稳。”
日期,是他们出国前一年。民国22年,他18岁,她15岁。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他心中的理想与守护,便已悄然落笔生根。
沈清棠抱着那本厚重的书,缓缓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台灯的光晕将她笼罩,在她周身投下一圈孤寂的光影。
旧物无声,却震耳欲聋。
每一本书,每一页笔记,每一幅画,都在诉说着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他曾如何认真地生活,如何炽热地爱着这个国家,又如何……沉默而固执地爱着她。
哀莫大于心死,而此刻,她的心却在极致的死寂中,被这些冰冷的旧物,重新烫出生生剥裂般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