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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讯 ...

  •   收到他战死消息的那天,我正对着镜子试穿嫁衣。

      全世界都以为我只是失去了一个青梅竹马。没人知道我们曾偷偷在月光下拜了天地。

      直到整理遗物时,我发现那枚被我退回去的订婚戒指。戒指内侧刻着短短一行字:“这一生总算等过你,不遗憾。”

      棺材里躺着的,却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吾妻清棠,抱歉,这次要换你等我了——但愿不会太久。”

      民国三十一年的春末,北平。天气已然转暖,连午后吹进窗棂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慵懒的燥意。

      沈清棠坐在梳妆镜前,身上是一袭正红色的嫁衣。金线绣成的鸾凤绕颈盘桓,振翅欲飞,每一片羽翼在明亮的光线下都闪烁着炫目的光。

      瑞蚨祥老师傅的手艺自是无可挑剔,布料妥帖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颈项间细腻的皮肤被这浓烈的红一衬,更显出一种易碎的苍白。

      丫鬟小荷在一旁看得呆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带着惊叹:“小姐,这衣裳……这衣裳像是为您从画里走出来似的!顾少爷若是见了,不知该……”

      “欢喜”二字还未出口,便被窗外一阵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骤然掐断。

      那声音来得突兀,蛮横地撕破了沈家后院的宁静。紧接着,楼梯上响起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皮质鞋跟敲打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硬邦邦的回响,一声声,砸在人心上。

      不是父亲平日里沉稳的步调,也不是家中任何仆役的。

      沈清棠捻着袖口滚边金线的手指微微一滞,心头那点从清晨起便萦绕不去的、空落落的不安,忽地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清棠,”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底下那一丝怪异的颤抖,“出来一下。有……客人来。”

      她提着重重的裙摆,那鲜艳的红色此刻仿佛有了千钧重量,拖曳着她的脚步,一步步走出房门。

      楼下客厅里,光线晦暗。

      两个穿着挺括黄色军装的男人像两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中央,风尘仆仆,面色是经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凝重。

      父亲沈世昀站在一旁,背脊微驼,手里紧紧捏着一份牛皮纸封口的函件,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肩章显眼的军官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楼梯口那一抹灼目的红上时,瞳孔几不可见地缩了一下,随即艰难地移开,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请问,是沈清棠小姐吗?”

      清棠站在楼梯中段,手扶着冰凉的木质扶手,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他双手捧着一包用军绿色厚布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件,以及那份密封的函件,递了过来。

      “卑职奉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令,送达顾衍之团长阵亡通知书及遗物。”

      “顾团长于民国三十一年元月,在第三次长沙会战阿弥岭追击战中,率部追击溃敌时,不幸遭日军精锐伏击。顾团长身先士卒,血战不退,终因伤重,壮烈殉国。”

      “殉国”。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猝然射穿耳膜,留下嗡鸣一片。

      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她看见父亲猛地闭上了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母亲发出一声极压抑的、被手帕捂住的呜咽,像是濒死小兽的哀鸣。

      身后的小荷倒吸着冷气,带着哭音低低唤了一声“小姐”。

      可她却奇异地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哭。

      只是看着那军官一张一合的嘴唇,后面那些“英勇”、“壮烈”、“党国损失”、“请节哀”的词汇,变得模糊不清,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她的目光落在那包军绿色的遗物上,又缓缓移到自己身上这身炽烈的红。

      红得……真不是时候。

      她甚至分神地想。

      全世界都以为她只是失去了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一个情深义重的青梅竹马。

      没人知道,四年前他临行前的那个夜晚,月色如水银泻地,在后花园那株老槐树下,他们曾偷偷交换过一杯清酒。

      没有高堂见证,没有红烛喜帖,只有天上那轮皎洁的月,和彼此眼中映出的、小小的、虔诚的身影。

      “等我回来,清棠,”他握着她的手,指尖滚烫,语气却郑重如山盟海誓,“回来我就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将这杯酒,补上。”

      那包沉甸甸的遗物被塞进她手里。

      冰凉的触感,透过粗糙的布料,直刺进皮肤,冻得她指尖一颤。

      她低下头,动作机械地、一层层地解开那系得死紧的结。

      几件浆洗得发硬、带着淡淡硝烟和血腥气味的军装。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战场救护手册》。

      一张她的小像,是那年他们在塞纳河边拍的,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泛了毛,模糊了轮廓。

      还有一个小巧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她的呼吸,骤然停了。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打开盒盖。

      里面安然躺着的,是那枚她无比熟悉的铂金戒指,中间一颗小但剔透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反着光。

      四年前,他家里正式来提亲时送的订婚信物。后来……后来因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误会,她赌着气,差人将它退了回去。

      他后来几封来信,只字未提此事,她以为他早已丢弃,或是从未放在心上。

      鬼使神差地,她拈起那枚冰冷的戒指。

      内圈似乎刻了什么东西。

      她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灰白的天光,极力辨认。

      极细的刻痕,一笔一划,短促而深刻,是顾衍之的笔迹,她认得——

      短短一行字:

      “这一生总算等过你,不遗憾。”

      轰的一声。

      她一直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世界,在这一行细密的小字面前,分崩离析,碎成齑粉。

      什么误会,什么赌气,全都可笑得不值一提。

      原来他始终在那里,等着她,从未离开。

      而这等待,竟已被死亡烙上了永恒的、再无转圜的印记。

      眼泪直到这一刻才疯狂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却剧烈。

      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戒指上,砸在猩红的嫁衣上,晕开一片片深暗的、绝望的水渍。

      她死死咬着唇,尝到血腥味,仍是不肯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叶子。

      那身华美无比的嫁衣,红得刺目,在这彻骨锥心的时刻,成了最残忍的点缀。

      葬礼那天,天气倒是诡异地放晴了。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几乎讽刺。

      顾家并未寻回顾衍之的遗骸,棺木里只安放着他一套熨烫平整的旧军装和一些生前常用之物。

      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低声交谈,表情肃穆。

      她穿着一身素缟,站在人群最前面,脸色苍白得像初雪,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具沉重的、冰冷的棺木。

      母亲紧紧搀着她的手臂,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倒下。

      仪式冗长而折磨人。哀乐,悼词,鞠躬……一切像是一场模糊的皮影戏。

      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敬完香,身着黑衣的执事人员示意准备封棺了,她才猛地挣脱母亲的手,一步步挪过去。

      她要看最后一眼。看看那里面,属于他的、冰冷的一切。

      棺木里,军装叠得整整齐齐,军帽置于其上,帽徽冰冷。

      而在军帽旁边,安静地躺着一封没有信封的信笺,纸张微皱,泛着旧黄,似乎曾被反复展阅、摩挲。

      她认得那纸,是他从前线寄信回来时常用的那种土黄色信纸。

      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一张纸。她展开它。

      熟悉的、略显潦草却依旧有力的字迹,扑面而来。是绝笔。日期正是他殉国前几日。

      前面寥寥数语,交代了些身后事,笔调竟出奇地平静,仿佛只是在安排一次寻常的远行。

      直到最后,那字迹似乎顿了顿,墨迹有片刻的凝滞,然后才接着写下,仿佛是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思量,又或是力气即将耗尽:

      “吾妻清棠,”

      他唤她。隔着生死,隔着烽烟。

      “抱歉,这次要换你等我了——”

      后面跟着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墨迹很深,几乎要划破纸背,透露出书写者彼时汹涌却不得不压抑的心绪。

      然后,是最后那六个字,写得轻而快,像一声温柔的叹息,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卑微地缀在后面:

      “——但愿不会太久。”

      她的手一抖,信纸飘然落回棺内,覆在那冰冷的军装上。

      眼前的一切彻底模糊,黑暗吞噬而来。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她只听见母亲和小荷惊恐的呼喊,以及自己心里那一声碎裂般的回响。

      他让她等。

      等一个永不会归来的人。

      等一场在另一个世界才能重逢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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