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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又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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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寂静得反常。
没有开灯,保姆不在,门窗紧闭,偌大的一楼形如漆黑的滩涂。
林衡深呼吸,躬身换了鞋子,凭肌肉记忆穿过客厅。
踏上二楼阶梯的一刹,木地板在脚底一震,吱呀一声,挤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林衡的心重重地沉下来。
他向上爬,在闷钝的脚步声里,一道模糊的女声渐渐传入耳膜。
随着距离缩短,字眼也愈发清晰,造作的惊呼、零星的应和、迟缓的安慰……等他站到书房门前时,刚好听见道别的“再见”二字。
咔哒——
林衡推开门:“我回来了。”
房间里明晃晃的,一片雪亮,墙上的书画装裱框反射着刺眼的白斑。
林不默坐在龙飞凤舞的墨字下,她脸色铁青,抬眉看向儿子的一瞬,右腕一抛,手机砰地砸在了实木办公桌上。
“是闻如峰母亲的电话。”
她目露嫌恶:“你和如峰的事,刺激了闻先生,吃了速效救心丸也没缓过来,人已经被120送去医院了,估计是心梗犯了。”
“这是闻如峰的错,不关我的事。”
林衡迈进来,卸下双肩包:“退婚及其产生的连带后果,闻如峰该负全责。”
“当然,明明是她的孝顺儿子把亲爹气住了院,和我们家没半毛钱干系,结果却打电话来找我哭诉,真不是一般的厚颜无耻。”
林不默从烟盒里磕出一支,冷笑一声,“出轨找小三这种事,我不找他们家麻烦就不错了,他们倒不觉理亏,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卖惨,听得我直窝火。”
“嗨,这种事,谁都不想的。孩子不听话,在外面花天酒地,做父母的也没办法,一人气坏了身体进了医院,一人要低声下气给儿子善后,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亲张源替闻家人打圆场,“再说了,如峰那孩子也不见得是坏的,只是胡闹惯了,到了成家的年龄,也没改掉旧习气……这事吧,也不一定非得一刀切,还是要看他们家后续怎么处理——只要态度好,认错了,也给了教训,不一定非要……”
“爸。”
林衡开口,打断了他。
他音量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林衡划开手机锁屏,点开了音频播放器。
“听听我今天和他谈话的录音吧。”
一时间,房间里除了烟头轻轻作响的噼啪声,只剩下手机中传来的语音——闻如峰振振有词地地推诿、掩饰、狡辩,甚至指责林衡“天真愚蠢”、“自命清高”……
最后一句,更是像一记狠狠的耳光:“若真为了逞一时口快,让林家这艘破船被债务砸穿,恐怕你后半辈子每当回想起今晚,都忍不住抡自己一耳光……”
播放结束,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林不默用拇指摁灭了烟,捻在烟灰缸边缘,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就是他的态度。”
林衡收起手机,“从头到尾,他都不肯老老实实地认错,堂堂正正地补救。我不敢想象在成婚之后,还要面对多少狡辩与谎言。这桩婚事,散了就散了。”
他顿了顿,看向父亲张源。
“刚才的录音,我发到‘亲家交流小组’群里了。”
张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转头去拿手机,点开群聊,音频文件的橙色icon瞬间跳入眼帘。
“小衡,你太冲动了,快撤回消息。闻家人眼下正焦头烂额,你不该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我不是一时冲动。我不想再继续这段关系,也不觉得再谈下去有任何意义。”
林衡语气平静,毫无涟漪:“我才二十几岁,生活中有无数个面向值得我去探索,难道我要浪费人生最好的年华,去赌未婚夫浪子回头的可能性?我没兴趣,也赌不起。”
“没错。就这种家庭,也配和林家结亲吗?”
林不默双臂交叉,冷笑连连:“咱们林家的孩子,难道非闻如峰不嫁吗?小彻的债务虽然重,但公司的状况正慢慢好转,咱们自己也不是没法撑过去,没必要继续和烂人烂事纠缠。小衡,下周我亲自给你张罗相亲,我们就不该轻信什么‘蔷薇色’平台、什么基因配对打分。你放心,妈妈为你挑的Alpha,肯定个个品貌兼优、知根知底、家底过硬……”
林衡却摇了摇头。
“我不会再听家里的安排去相亲了。”
这句话一出,书房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拉开背包拉链,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拆出一份红白相间的房产证,放在书桌上。
“我住的这套江景大平层,爸妈记得吧,是我成年那年,家里为了给我压箱底,提前写在我名下的。”
他把证件推过去,“我打算卖掉,大概两千万,拿来还哥哥一半的赌债。”
“什么?!”
张源的面容不可置信地扭曲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追问,“那是你的嫁妆,是你的个人财产,怎么能用来还你哥的债?”
林衡却没有动摇。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能的。”他轻声道,“这套房是家里买的,说到底也是妈妈打拼来的。现在家里有困难,卖房也是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从今天开始,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干涉。”
“我不会去相亲,也不会考虑什么门当户对。我配合得够多了,从今往后,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想再做谁的提线木偶。”
“提线木偶?”
林不默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是父母的提线木偶?!”
她的语气猛地尖锐了起来,“这些年来,我对你的管教过分吗?你要择业自由,我支持了,你几乎不回家,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从七年前你康复出院以来,我逼你做过任何事吗?我尽我所能,不再插手你的人生,现在不过是安排个相亲,就变成了操控你人生的罪人?”
她宣泄着经年累月的愤慨:“作为母亲,我做了能做的一切,我任你飞翔,可你是怎么对我们的?你想卖房?你以为你是真心为了这个家好?你只是想借此和家里彻底划清界限!”
她的声音在震颤,是愤怒到极致后的震颤:“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仇视我们?仇视自己的父母?”
张源嘴唇发白,整个人仿佛被风吹得飘了一下:“小衡,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我们从没想过拿你一生的幸福去换什么,只是……如果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另一半,有个好归宿,你的人生会轻松很多。”
他的话语斟酌似地往外挤,“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因为情绪激动就说出这种话,伤了最爱你的人。”
“爸爸,你觉得爱我的前提是什么?你尊重过我的人格吗?”
林衡转过头来,“在和闻如峰相亲之前,我郑重其事地同你说过,事业,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读了那么多年书,不可能甘于相夫教子,做个温顺听话的米虫。可你是怎么闻家人沟通的?”
“你顺了他们的意,承诺会让我找份清闲的工作,做一个‘贤妻良母’,舍弃事业上的追求和志向。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归宿吗?”
“不止如此,你早就知道闻如峰是什么货色了。这一个月来,他撒了什么谎,见了什么人,和谁一起幽会,你看得一清二楚。可你却没将我拽离火坑,只是沉默以对,甚至在两家撕破脸皮后,还劝我‘顾全大局’,说着‘双方留一线’……”
“你什么意思?”
林不默猛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叫早就知道了?你怎么能对你爸爸这么没有礼貌?”
林衡没有答。
他拉开背包最外层,抽出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电子锁和一枚红色的钥匙牌。
“这是我住的那间大平层的门锁和钥匙。”
林衡语气平淡,“订婚之后,爸爸让人收拾了屋子,又把钥匙交给我,然后我便和闻如峰住了进去,钥匙牌每天随身带着。”
他的眼神轻轻扫过父亲,又落回母亲脸上,“但在几天前,透过某些蛛丝马迹,我发觉自己被人尾随了。我堵住了那个私家侦探,逼问之下,才得知他已经跟踪我一个多月了。”
“至于他的雇主是谁——”
林衡的指尖敲着手机屏幕,“想看看我和他的录像吗?”
林不默倒抽一口凉气,她蓦地调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瞪着丈夫。
张源没作声,眼镜滑下鼻梁一点,露出一对拧起的眉毛和剧烈颤动的眼瞳。
林衡不急不愠:“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绕圈子了。那位私家侦探的雇主,是王严。”
“王严,是爸爸的大助。王严能擅作主张,派人跟踪我一个月?”
张源还是沉默,时间仿佛被谁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静止了。
林衡轻轻叹了口气,“又是这样,爸爸,你又沉默了。”
“那天我抓住私家侦探之后,托他向雇主带话,晚上九点前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一直等,白天等到黑天,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是没等到一个回电。”
林衡的手掌慢慢收紧了,密封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你为什么不肯打这个电话呢?爸爸,你这么讨厌和我沟通吗?”
“从小到大,我的反抗、我的质疑、我所有的异议,你都视而不见、闭口不谈。仿佛只要你不回应,我就会安静下来,重新成为那个听话的孩子。”
“可是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我已经成年了,要毕业了,我该去追求自己的人生,而你仍想用沉默逼我退让。”
“那晚我真的想和你谈谈,谈谈我们的关系、我们这个家,只要你愿意打电话。我真的想听听你的想法,但你却连一次平等沟通的机会都不给我。”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除了卖掉房子,和你们划清界限,我没有任何办法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你不会理解我,因为你根本就不想。”
几秒钟的沉默。
一旁的林不默音量猛地拔高:“你早就知道闻如峰出轨了?”
她厉声责骂丈夫:“你为什么不揭发?这么丢人的事你怎么忍下的?你是要把林家往火坑里推吗?!”
张源像个雕塑般僵立着,过了许久,才动了动嘴唇。
“我……一直很讨厌那个叫江耀清的孩子。”
他陷入了回忆里,眼神飘忽,音量低得像自言自语,“小衡,如果不是五年前他来家里暂住……你不会卷进那场矿区四院的无妄之灾。”
“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和父母对立,仇视家庭。”
“你原本……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