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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沙堡(三) ...

  •   天亮了。

      不用再去婆婆那儿,我主动要求帮辛西娅照看孩子。说是照看,未免有点牵强附会了,其实就是坐在台阶上看着孩子玩而已。辛西娅曾在饭桌上说过,流星街现在已经没有拐卖儿童事件了。

      孩子们在屋外跑着,有人吹起了鸟哨,哨声断断续续的,有些刺耳。我听着那不成调的哨声,忽然觉得有些耳熟。那东西是从我包里翻出来的,被孩子们拿走当玩具。

      “孩子们玩得可真高兴。”

      辛西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提着篮子坐到我身边,开始剥豆子,我自觉加入,她却执拗地把篮子拿到另一边,说我不适合干这些。

      “你小时候也喜欢吹这个。”她说,“我记得你和其他几个孩子会自己做,还总比赛谁吹得最像真的。有个男孩特别在行,那声音啊,就算睁着眼也会以为是小鸟在林子里头叫唤呢。”

      我的指尖下意识抠住膝盖。

      她皱着眉,努力回忆着:“叫什么来着,棕色头发那个男孩。”

      “是侠客吗?”我立刻站了起来,尽量让声音不那么颤抖。

      她一愣,然后点头:“对,对,就是他,你们总一起玩的。”

      我紧咬下唇,背过身假装去捡地上的豆荚,那股情绪几乎要把我撕碎。

      “你失踪后,这附近都变冷清了,婆婆告诉我你会回来,但要求我保密。那些总和你一起玩的孩子都变得不爱说话了。其他孩子问起你,他们就说你去鉴赏室看书了。”

      她叹了口气:“那段时间流星街乱得很,听说外围有人贩子盯上了这里,每天都有小孩失踪。你那一代的孩子变化最大,像是一夜之间就懂事了。”

      我站在原地,由她把封尘的水流灌进我的耳朵。

      “再后来,幻影旅团出现了。”她笑着摇头,“库洛洛那孩子……可真是不得了。”

      “三年左右,他就整顿了内外秩序,协助婆婆清洗长老会,还和外面的地下组织签了协议。从那时开始,再没人敢碰这里的孩子了。”她顿了两秒,继续说,“旅团给流星街提供了很大的保障,长老们常夸他脑子好,狠得下心。”

      我凑过头:“那后来呢?”

      她看了我一眼,提着豆米站起来。

      “你想听啊?”

      我点头。

      “那我明天接着讲。”她往厨房走去,“一下子就听完,多没意思啊,你说是吧?”

      盼望着,春天来了。

      奔跑着的孩子换了一批,他们仍会为了一个玩具甚至一顶帽子争抢。他们不懂自己的幸运。

      我常听人说,喜欢夏天的花,就会在夏天枯萎[1]。

      我在阳台种了一排蔷薇。它一年四季都开花,它总在开花。如此一来,死于何种季节都由它自己选。我喜欢它这种不守规矩的样子,哪怕浑身尖刺。我的花开得很好,书也越堆越高。书架早就装不下,其余的书垒在地上,像一座塔。

      我变得有些无精打采,辛西娅说那是因为我看了太多书,又忙着照顾花。可她每次看我在二楼忙活,又会推门问:“西尔,需不需要我带点什么回来?”

      她很敏锐,她只是在等我开口。

      而我……再等等吧,还有花要照顾。

      我照旧坐在门前,抱着膝盖,远远地参与孩子们的追逐游戏。我试图集中精神去辨别他们的方位,但视线开始模糊,我的世界忽然变了种颜色。这种感觉就像在太阳下闭眼,一开始根本意识不到什么,只是隐约能看见明亮的肉色,然后联想到许多炽热的事物,如果睁开眼睛呢?

      我不知道,我看不见。

      呼喊声时近时远,有个孩子摔倒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可我分辨不出他的方位。我只能故作镇定,撑着地面站起来。

      辛西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听见她正低声哄着孩子。

      “西尔维娅,帮我拿着这个。”

      “哦,好。”

      我伸出手,却摸了个空。连空气都像是凝滞了,其实我想笑一笑的,可我连嘴角都抬不起来。

      “你不对劲。”她的声音沉下来,“发生什么了?”

      “唔……眼睛里进了东西,有点看不清。”

      我假装整理衣摆,殊不知她手里空无一物。

      她叹了口气,将那孩子安顿在椅子上。随后,她牵起我的手,引我回屋里坐下。即便看不见,我也知道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感知过于敏锐的缺点此刻尽数体现。

      “西尔,你到底怎么了?你是打算等哪天晕倒在路边才肯告诉我吗?”她的语调陡然拔高,我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颤抖通过她的手一路传向我。

      不久,我身边发出布料摩挲皮肤的声音。

      “西尔维娅——你也是我的孩子啊!”

      她始终紧握着我的手。

      “你现在,马上,跟我去婆婆那里。”她站了起来。

      “她知道……婆婆知道。”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只是生病了。”

      “别担心,妈妈。”

      我摸索着,牵起她另一只手,将她双手贴在我的脸颊上。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样的症状并没有持续太久,晚上我喝了婆婆的药剂,没过几日,我就重返光明了。但如今我正面临另一种意义上的信用危机,在辛西娅眼里,我已经不是能照顾别人的人了。

      孩子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讲故事。第一次,他们意识到我并不强壮。细加分析,其实孩子是最能感知情绪的,连大人幸福的浓淡也能被他们嗅到,什么都瞒不过他们的鼻子。

      “西尔,我们想和你一起照顾花。”一个孩子眨着眼看我,手里还捏着刚从花圃里拔出的杂草。

      “对呀,你教教我们吧,西尔维娅。”另一个跳过来,指着叶片上的缺口,“你看,是不是有虫子了?”

      我笑了一下,示意他们靠近:“你们看见蔷薇叶子上的缺口了么?像小剪刀剪出来的一样。那些光滑的切口,是切叶蜂剪的。它们会剪下一小片叶子带回巢穴,用来包裹自己的卵。”

      “蜂宝宝住叶子做的房子么?”有个孩子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它是害虫还是益虫呀?”

      我捂着嘴思考了一会,说:“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二元的。对植物来说,它是害虫,叶子破口太多会影响开花,也容易生病;对虫子来说,这只是在安家。”

      “什么是二元?”最小的孩子立刻追问。

      “嗯,就像对和错,输与赢那样。”我解释,“用刀一分为二,没有中间地带。”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困惑:“那不是很清楚么?就像白纸和黑笔。”

      “可有些纸是灰的,有些笔是蓝的。有些虫子虽然会让花不好看,却只是想活下来。”

      “我懂了。就像我们有时候打架,不代表就是坏人。”

      其实孩子能理解的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只是大人总以为他们听不懂,所以懒得说。

      “对。”我摸了摸他的头,“不过,对蔷薇来说,这可不算好事。所以啊,如果看到叶子背后挂着黄绿色的小毛虫,也就是它的幼虫,那就得把它们夹走。”

      “它会把整株花都吃掉吗?”

      会啊,它们还会把我慢慢啃空。

      我在心里说着,将颤抖的手藏进袖子里。

      有个孩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花儿也会疼吧。”

      于是孩子们不约而同蹲下身,开始认真翻看那些叶子。忽然之间,我的小花园成了他们共同守护的事物。

      预先设想的时间流逝了。蔷薇爬满阳台,门口的鸢尾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的咳疾随着大雪卷土重来,婆婆的药剂渐渐失效,水肿和头痛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已无法独立行走。

      终于,又一个春天来了。

      辛西娅和孩子们用木板给我做了个活动用小轮椅,每日轮流推我出去。我们一起去教会听其他孩子唱诗,去山坡上抓太阳落下来的样子,孩子们不再总是提问,只安静地陪着我。

      那天的天气好得不真实,流星街的天很少这么澄净,风铃叮叮当当,我的心情也随着春风怡然自得起来。辛西娅将我推到阳台晒太阳,又把那盆新买的茉莉搬到我跟前,花还没开全,香气却已洇散在空气中。她说,春天总得种点什么。

      今天是法律整改纪念日,街上格外热闹,连楼下那条路都站满了人。

      婆婆缓缓走入我的视线。她披着深色披肩,手杖一下下落在地上。我家正对的这条主路,是去长老会的必经之路。她在我家门前停下,抬头看向我。

      “他回来了。”她说。

      我不知道婆婆是什么时候消失在人群里的,我隐约记得,在我所做的春天之梦里,欢呼声沿着主街道扩散,没有彩旗与剑,但充满希望。居民如潮水般聚拢,他们簇拥着什么,正沿着主街道走来。

      是他,他回来了。

      库洛洛走得并不快,比我记忆里的样子更瘦,也更沉默。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旅团成员和一些属于流星街的灰烬与骄傲。

      叮铃——

      风铃响了。我的心里泛起一阵刺痛,我说不清那是喜悦还是悲伤。

      过去了这么久,只有他背负得更多。那种沉重而无法卸下的东西,让他没有一分一毫喘息的余隙。

      我试图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我想喊他的名字,却咳了起来,最近我时常咳血。说起来,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人们认为不是爱的那种不变的东西,也许才是真正的爱吧。

      叮铃——叮铃——

      这是回避不及的铁证。

      我站了起来,血流像无头苍蝇在我身体里乱窜,我伸手去抓身后的轮椅,想稳住自己。可就在这一刻,我彻底失去了平衡。于是,我擦过阳台的边缘。我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永远不会忘记,鸢尾花的花瓣慢放似的四散飞扬;我永远不会忘记它的香气淡雅又甜腻,令人眩晕;我永远不会忘记,白色茉莉在空气中翻滚,滚烫的空气如蜂蜜般黏稠。

      明明没有风,花丛却摇晃着。

      他略微偏过头,没有停下脚步,我不确定他是否看见我。但我在灵魂里清晰地看到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首先是一双孩童才有的无畏的眼睛,然后是并不突出的颧骨,肤色偏白,以及那种奇怪的发自内部的壁画式沉静。就像我第一次看他那样。

      我一生都会这样看他。

      ——完——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还有几万字的番外和IF线,已修改设置为日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沙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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