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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荒漠孤魂(二) ...

  •   风拉着火苗起舞,一晃一晃,我的手还在发抖。那晚的风很怪,吹得人心神不宁,我脑子里闪过许多词句,却连一句像样的都说不出口。我变得健忘了,我常常不记得前几天发生的事和自己想说的话,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我甚至不太能记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穿过荒漠最后一片沙丘时,太阳正悬在地平线边缘,前方终于开始出现一些沙漠之外的颜色。

      日落前,我们抵达了索利塔镇。

      像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地方,它也确实是世外小镇。屋子方方正正,白墙蓝窗,每家每户都挂上了花灯。街道上的居民都穿着带有藤蔓或稻穗图案的服饰,有些人头上戴着麦秆与银线编制的花冠,倒有几分像未脱俗的神使。

      索利塔没有旅店,这并不奇怪,常年自给自足的土地根本没有这样的需求。我们询问了几个镇民,大家都只是笑:“真遗憾,这里不太有人来。”

      直到我们途经一家杂货铺,女主人正往袋子里装米,听见我们在询问住所,她叫住了我们。

      “我家后院多个房间,你们可以住。”她的语气和善,像是在说天要热起来了。

      小屋干净整洁,墙上挂着干花环,桌角的旧风扇被蕾丝布好好地罩住。她说,这以前是她小女儿的房间,后来孩子们都搬去城市里住了。

      我们交换了名字,她叫米拉。

      米拉还要看店,将我们带到屋子门口便又回去忙了。

      “你们可以先住着,钥匙在后门挂钩上。”她说。

      放完行李,我和库洛洛分别出了门。镇子不大,却不显闭塞,街边挂着节庆用的灯,有孩子跑来递给我糖果,风沿着铺了碎石的小径溜走,把所有人的声音都混在一起。远远的,我看见库洛洛顺着坡道往图书馆去。

      我想了想,开始往回走。

      杂货铺仍在营业,门上挂着木质风铃,每当有人开门时,它都会发出一阵不太清脆的声响。

      米拉正在理货,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回来啦?”

      店里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些纸袋包装的干花和海盐。她动作不算快,但很有秩序,这是米拉自己的节奏。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指了指柜台上放着的干橘皮:“我能帮忙做些什么吗?”

      她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目光落在我脸上。

      “你要是没什么事干的话,就帮我把这些分装成小袋吧。”她突然想起什么,“封口时一定要把线系紧,线在窗台下的盒子里。”

      “好。”

      我坐下来,低头分那些干货,纸袋有点旧,我不记得自己上次做这种事是什么时候了,也可能我从没做过。

      米拉一边记账一边同我闲聊:“节日快到了,大家都会忙一点。”

      “什么节日?”

      “落籽节,索利塔自己的节日。”

      “是圣诞节的别称吗?”我抬头看她。

      “并不是,亲爱的,”她在账本上写着什么,“不过它们确实是同一天没错。”

      米拉告诉我,落籽节是索利塔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和圣诞节一样重要。他们会将收获的一部分粮食,玉米、豌豆、小麦、石榴种子甚至干果碎一同装进小陶罐里,封上木盖,最后带到镇中央的广场。黄昏时,全镇人会一齐将罐子埋入空地,那片地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挂着木牌的围栏。

      一切归还之物,都将回到手中。

      “落籽节是每年都过吗?”我问。

      “当然。”她有点骄傲地笑了笑,“这是索利塔的传统。我们不像大城市,非得等一个信号才能高兴一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只是认真地给最后一袋橘皮打结。

      “西尔维娅,你怎么不和朋友一起,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没说。”

      “你没有问他么?”

      “嗯。那是他的事。”

      她点点头:“挺好的。”

      “唉?为什么?”

      “说明彼此信任呀,不知道对方去哪,但不会觉得自己被丢下了。”

      将袋子放在柜台上,我咀嚼着她的话,走回房间。

      天早就黑透了,库洛洛还没回来。我躺下,慢慢打了个哈欠,余光瞟见什么东西,库洛洛那本黑皮笔记本放在桌上,扉页被风掀开。困意瞬间退却,好奇像一阵火花从神经里冒出来。

      我盯着它,真的只是盯着而已。

      偷看是很不好的行为。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库洛洛从来没有阻止我接近他的世界,却也从来没有邀请我。他给我选择的自由,没有界限也没有承诺。

      他既然放在那里,大概就不介意我看。

      只是一页,一页没什么,只要不翻太多——是风先翻开的。

      我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说到底,我就只是单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我随机翻开了一页,事实上也只能是那一页,因为有张照片夹在了里面,像是什么儿童剧的剧照。

      老实说,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没有计划图也没有关于谁必须死的暗杀名单。我觉得库洛洛不是那种会收藏东西的人。

      可他留下了这张。

      我将照片拿开,下面只有一串字母。

      Bobobo-bo Bo-bobo[1]

      甚至还被刻意描了好几遍。

      我盯着那串字母,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这堪称是我语言结构的塌方。也太平常了,像小朋友才会干的事。

      我殚精竭虑仍想不到理由。又或者另有解释,譬如这本笔记本其实不是武器,而是某种逃生口。即便是坏事,接连做两次也是没有道义可言的。我把书合上,复位,又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这个人的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奇怪的角落?

      灯没关,也没必要关。我仰面躺着,内心非但没有任何罪恶感,还多出几分轻盈。如果库洛洛把它放在那儿,就说明它在等我看。

      门没锁。我有点希望他现在回来,又点希望他晚点回来。

      房间被光线翻开一部分。日上三竿时,我才揉着眼睛醒来,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得这么好了。

      桌上的笔记本不见了。

      我简单洗漱,换了件浅色的毛衣,又喷了两泵自制香水。我出门时,米拉正往门口挂槲寄生花环[2]。

      她昨天明明说这里只过落籽节。

      “西尔维娅,你可算起来啦。”她叫住我,“节日都开始了。”

      空气里混杂着香味,熟果皮、蜂蜡、干花,还有些许炒谷物的焦香。广场上摆起了一排小摊,人们沿着长藤架摆出各自的工艺品。丰饶角制品、苔藓香包、染布,还有孩子们用稻草和麦穗编的“风神人偶”。

      出门前米拉告诉我,在今天,索利塔的孩子们被允许对大人撒谎。哪怕是明摆着的谎话,成人也必须接受。这是落籽节一直保留的节日游戏,我想它大概象征着愿望的虚构许可。

      我买了两枚丰饶角配饰,它们做工细腻,外壳刻着一圈我不认识的文字。走出集市,我正准备回去,却在藤萝之间看见了他。在一众穿着传统服装的镇民当中,库洛洛的背影格外显眼。他站在摊位前,小贩举起一串串风铃供他挑选。

      纠结两秒,我还是走上前去:“你要买风铃吗?”

      “没,只是想听听声音。” 他没转头。

      摊贩又摸出几串,他拿走其中一枚形似核桃的陶制风铃,色泽朴素,声响却清脆得很。

      “这个。”

      付完钱他转手把铃铛递给我:“你听听。”

      我没接,他的手还伸着,风吹过,铃铛自己就响了。

      “你买了什么?”他收回手。

      “好像也没买什么……哦,对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丰饶角,“这个给你。”

      广场的方向升起一缕烟,人们点燃了麦穗。

      “希望你一切都好。”我说。

      库洛洛没说什么,只是接过那个小东西,又随手把它别在了衣领上。

      风绕回来了。我忽然觉得,小镇比沙漠还要安静。我们沿着集市又走了一圈,他没说什么话,我也没有。

      黄昏来临时,我们站在广场的另一边观看仪式。村民们排队上前,将小陶罐埋入土中,他们动作很慢,铁锹一点点推土覆盖,每掩埋完一个罐子,就插上一支干花。

      全程没有人说话,像是在举行葬礼。

      我站在那,看陶罐被泥土掩埋,想象下一秒它就会发芽开花。

      这是索利塔自己的运转法则。必须先舍弃,再去祝愿;必须先埋藏,再去期待。

      仪式结束后,镇民们全聚在广场周围的阶梯上,一起喝一种叫“发芽酒”的东西,米拉特意跑过来递给我们一人一杯。据说这是用去年未能发芽的种子和花朵一起酿成的,味道和普通的啤酒没什么区别。没喝几口,我心跳就快了起来。

      主持活动的老者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念了几句我听不懂的索利塔语。米拉给我们当翻译,说每一粒种子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回到你身边。

      我刚要鼓掌,才发现四周没人拍手。孩子们举着风神人偶,围着燃起的篝火跳舞,大人们则敲击碗沿,发出水滴落石般的清响。

      我转头看库洛洛,他也刚好望向我。这种下意识的对望根本避无可避,我试图调整视线的焦点,但没有成功。库洛洛绝对有一种能叫任何人着迷的力量,就好像若是我听之任之,他能把我全部的灵魂和禀赋卷席而去。
      只需一眼。

      是我更害怕了。我害怕这样的感觉,我害怕自己有弱点。我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受到任何外来影响,我的天性便是如此。

      我们提前离席,在镇子里闲逛,路过一段干裂的葡萄藤,风一吹过,它就晃动出声,像一根走调的弦。我看着地面的砖石,话仿佛被发芽酒卡住,哽在喉中。库洛洛已经走在了前面。

      我必须这么做。

      “库洛洛。”我叫住他,“拿走它吧。”

      前面的人停下来,却没回头。

      “你是不是还没弄懂?西尔维娅。”他终于开口,“如果我拿走你的能力你会变成什么样,要我告诉你吗?”

      “不用。”我小心地看向他,“我知道。”

      “那你还……”

      “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我打断他,“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不是一直很坚定吗?”

      只要他这么做,我能卸下藏在身体深处的盔甲。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直直地看着我,这是我最怕的时刻。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疯子才会怀疑自己疯。”

      我颓然垂下眼,气势也弱了一节:“那你觉得你疯了吗?”

      他滞了一下,对我说:“我从不怀疑任何事,包括我疯了。”

      他的身上铸满了月光,许是错觉,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神暗了下去。

      “我不要。”他说。

      多好笑。俘获我、将我套入蛛网的人,现在竟想松开网扣。

      他很平静,我没注意到他手指在裤缝边蜷了一会,像是想握住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库洛洛用言语给了我一记耳光,我愣在原地。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拒绝。

      我不是为了他留下来的,我不是。我是来结束这一切的,只要我退场,一切就能归位。可他突然跳出了棋盘。
      他拒绝了。

      他选择让这盘棋悬空,不落子也不收回,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这个人一句“我不要”就想剥去我的决心。这像话吗?

      我不甘心。

      直到葡萄藤再次被风吹响,一声声,像风铃没挂好。

      “你已经很虚弱了,连圆都无法长时间维持。”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替我捋了捋额前碎发。

      所以更应该结束。

      我不再试图从他眼里寻找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我既已经准备好赴死,为什么你却不肯让我消失得干净一点?

      库洛洛似乎在斟酌什么。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俯下身,用额头贴住我。在风声里,我们互相听懂了彼此最荒谬的心跳,像在经历一场微小剧烈的地壳运动。我们抵头不语,只剩下呼吸,酷烈的,以整个生命燃烧作代价。
      他决定和我一起安静地死上一会儿。

      “我还没看到过《鼻毛真拳》的结局。”他突然开口。

      库洛洛一本正经地说:“如果哪天我死了,记得替我看完那本书,晚点再和我剧透。”

      说完,他撤回了身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反应的,大脑一瞬间闪过无数可能,可最终我只是低下头,发出一声闷闷的哼笑。

      “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我的声音有点哑,“你这个人……真是好糟糕啊。”

      “你才是,偷看我笔记还不认账。”他的清醒与遥远似乎被风吹散了些,我甚至还从他脸上读出一种挑衅。
      我吸了吸鼻子,同他一起慢慢往回走,眼角热热的。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有些触碰再轻,也会留下比拥抱还深的印记。就像库洛洛方才那些话,看似是逗我开心的玩笑,但其实那是他的遗言。

      我捉住那个温度的来源:“开始看《鼻毛真拳》的时候,你已经在流星街了么?”

      “更早。”他说,“在我还没有杀过人的时候。”

      “……”

      他根本不知道他偶尔溢出的纯真给我带来过多少苦恼。节日里的小孩库洛洛·鲁西鲁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而我必须原谅。

      我们折返回去,彼此的身体总是笨拙地蹭到对方的手臂上,恍若醉酒的人拉着另一个人在走,时不时触碰着对方。

      最后他牵起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荒漠孤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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