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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荒漠孤魂(一) ...

  •   穿越沙漠的路其实并不复杂,只是沙漠太辽阔,仿佛没有终点,沙粒无孔不入地侵犯着一切。

      库洛洛专心驾驶,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最近他都不怎么搭理我。而我正好需要一些独立思考的时间,我得正视副作用带来的分裂。

      我在渐渐忘记一切。

      就算关着窗,白日里的太阳也能把人晒到脱皮,夜幕降临后又冷得令人生畏。

      夜里他偶尔会将车停在路边,生一堆火,直到太阳照常升起。

      某次休憩的时候,一团风滚草顺着沙丘滚落,途经原地发呆的我。我尝试抓住它,可风让它跑得太快了,或者我本来就慢了几秒。

      “唉,和我一样呢。”我感喟。

      库洛洛轻车熟路地抬起脚,随便一踢,那团草瞬间化为乌有,连被流放的机会都失去了。

      库洛洛永远在自己的领域里实行专制,他什么都不想留下,连尸体都不行。

      我坚信他就是有那种令人臣服的能力。

      我是在一种轻微的震颤中醒来的。太阳还没来得及焐热沙丘,整片沙漠仿佛刚翻了个身,阳光亮得过分。

      是幻觉吗?我揉了揉眼睛,原本在我们右手边的高坡,似乎往南偏移了一段距离,好像在夜里它自己出逃了。

      “快看,库洛洛。”我指着那片沙丘,“它是不是移动了?昨晚不是在我们右边的吗?”

      “嗯,沙子自己会走。”他抬起头,近来发动机爆震变得严重,他正在检查。

      呼,吓我一跳。

      我还记得它原来的样子,我记住了,我没忘记。我松了口气。

      我们照常驶出扎营的地点,降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阳光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刺眼,我靠在副驾昏昏欲睡,即将沉没在意识深处。

      风滚草是在午后的某个斜坡上出现的。它旋着身躯滚下来,像个逃难许久的人,一身沙灰,看不清五官。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写过了。

      现在,该翻页了。

      夜晚,风变得急促,沙子不时扑进篝火,想要把火也一并掩埋。

      我弯腰拾起几根扭曲的枯枝,准备丢进火堆。这些沙漠胡杨表皮光滑,是不错的燃料。库洛洛一言不发走过来,将我手中的枝条抽走。

      他低头,用剪得和指腹齐平的指甲刮了刮树枝表面,露出一抹淡淡的青色。

      “换一根,它还没死。”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承认没死的?他分得太清楚了。我盯着那段枝条,仿佛他从我手中抽走的不是树枝,而是我原本拥有的决定权,他不想我亲手烧掉哪怕尚存一息意志的东西。

      哪怕只是几根枝条,哪怕它们明天就会折断。

      我想说什么,风声像帆布在我耳边裂开,响声刺得我耳膜发胀。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沙丘与沙丘之间滑过。

      耳边忽然像有什么声音掠过,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名字。

      “你听见了吗?”我问。

      “什么?”他将刚刚那根枝条插进沙里,“除了风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用一句话替我否定整个沙漠的回声。

      我望向远处,一只沙漠狐出现在对面的沙丘顶部,它身形纤小,耳朵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像两只被翻开的信封。
      它就蹲坐在沙上,安静注视着我们。

      “它在看我们。”我在库洛洛身旁坐下。

      “嗯,我们也在看它。”他也跟着坐在沙地上,“而且这里有火。”

      “会不会以为自己看懂了人类?”我认真地问。

      “会。”他顿了一顿:“它会的。”

      “那它为什么不过来,它应该很好奇才对,野生动物几乎一生都接触不到火源。”

      “它不会靠近的。”他看着那只沙漠狐的方向,“因为靠近意味着死。”

      火堆突然爆出一声轻响,像在应和他的话,小狐狸抖了抖耳朵,依旧痴痴站在原地。

      不知为何,我感到眼里满是泪水。

      风有点大,焚火的颜色在黑暗中格外扎眼,库洛洛熟练地用树枝拨弄着火堆,火焰谄媚地向他手下聚拢过来。

      我其实并不冷,但还是不自觉将手伸上前,眼下我急需烘烤幽灵船撞击之下掉进海里的孤魂。在我快要成功把自己烫干之前,库洛洛拉回了我。

      透过泪光,我看到他的手覆在我手背上。

      他没有看我。

      那只手并不很热,这是他常有的,不急于取暖的体温。

      我笑了。

      玩笑似的,我抽出手,再覆盖回去。

      就这么几次来回,我们的灵魂都不打算说服彼此,只是默契地用手的方式交换界限。

      两个异质的灵魂,通过手的相互摩挲,也许会融合在一起吧。

      作为自然发展的趋势,我们接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这样的趋势,这儿童般的游戏变得频繁了。我的脸在他的脸下挣扎着,他的嘴唇滋润着我,我清楚地感受到那般宛如火焰的热气。

      不怕落空的试探,与其说是希望,莫不如说是一种绝望。

      不过,对我们来说,应该谁都可以作为这种游戏的对象吧,或许我们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并非一定是对方不可的。

      后来,我们回了车里睡,天快亮时我醒了一次,火堆已经熄灭了。库洛洛双手抱胸,在放平的驾驶座上睡得很安静。我悄悄凑过身,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只有一下。

      很难得的,他睡得很沉。

      他的眉眼间没有任何褶皱,可这幅面孔越是平和,越飘溢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残忍。

      我拿出笔记本,开始认真记录近况。还没写几个字,就听到外头有点奇怪的声音。是一种低哑的,像在地底深处翻涌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像摩托车发动时没能点火的那一下,也是这般的声音,沙子们好像自己在流动。

      是鸣沙。

      我在书里看到过。这是一种少见的自然现象,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会发生,沙子必须足够干燥和细碎,风不能过大也不能完全静止。据说鸣沙的声音是沙子自己在滑落时发出的,它们需要互相摩擦才能将空气震出来。

      沙漠是伟大的,一切都是沙漠。

      某个夜里我曾想起自己也是一直渴望被等的小动物。

      我迟迟未继续动笔。喝了点水,喉咙的哽噎感缓和了些,时至今日我才看清能力背后的代价,之前的抵触有迹可循。我一直作为普通人生活,为的就是避免念能力掏空自己。可我从未思考过,只有渴望却无法触及时人才会选择逃避。

      不论如何,为了修筑自我,我要采取用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我用力写下了一行字:切记,不可再使用能力。

      天空泛起紫罗兰色,鸣沙出现了。我凑过去,将脸贴在库洛洛手边,他没有醒,或许他只是选择一直闭眼。

      我合上书,靠着窗睡去,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车的前盖被打开,库洛洛正在例行检查。我摇下车窗,气温倒是比昨晚暖和些许。

      然后我看见了那只沙漠狐。

      我几乎是立刻开门走了出去。它躺在不远处的岩石旁睡着了,我在它身边蹲下,才发现它的后腿有两个小小的血点,已经结痂,除此之外并无挣扎的痕迹。风撩动它耳朵上细小的绒毛,我盯着那双耳朵,却生不出任何感慨。

      风继续吹,沙子一粒粒爬上它的身体,盖住它失去光泽的毛发,它的身躯在风中渐渐埋没了一半,只剩一只耳朵还露在外面,像是在等谁回答。

      库洛洛刚加完机油,正在用沙洗手,我没喊他,但他走了过来。

      “死透了。”他说,“它被蛇咬了。”

      “是,可它完全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跑。”

      “可能它靠近的时候已经决定好去死了。”他直直看着我,“有时候,死是选项而不是结果。”

      我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答案,关于那只小狐狸,昨晚的火焰或许是它最后的慰藉。

      汽车又一次发动,将那具尸体远远甩在身后,我透过后视镜朝后看,那儿只剩下一片平整的砂。

      我窝在副驾写写画画。极个别时候,库洛洛会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然后拉住我,但他的双眼始终直视前方道路。我也曾提出过交换驾驶。

      “你的方向感,我恐怕无法……”专注育辞和言外之意,这就是标准的库洛洛式回答。

      少见的我没有回嘴。和他去买船票那次,我提议去顺路去再买咖啡,前一晚来时看见左前方的路口有咖啡店。结果,库洛洛跟着我绕着同一个地方走了好几圈。

      他惯会忍耐,一言不发,直到第三次路过同一块广告牌我才发现不对劲,我问他为什么不提醒我。

      他轻哂:“看你走得那么坚定,我以为是我们的路线不一样。”

      我以前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话。

      我记下这笔账,等待某个时候找机会扳回来,只是一直没找到。我方向感确实一般,但也没到灾难的程度,这都得怪我的坏习惯。我总是太相信自己记得的方向,哪怕是模糊的印象。

      我试着调了几个频道,可收音机在沙漠里完全失灵,我只能打开地图,离库洛洛标记的下个休息区域应该还有好几个小时。

      我把笔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真无聊!

      “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也偶尔会迷路。”我开始找话题,“有一次我着一个朋友去我新发现的店铺,那里出售各种各样的二手书。”

      “那天还下雨了,伞本来就破得要命,我俩还同撑一把,鞋子全进水了,走起路来吧唧吧唧响。”说着,我看向窗外。

      “然后呢?”库洛洛的手稳稳握着方向盘,他居然认真听了。

      “记不太清了,好像我滑了一跤。我朋友不仅没笑话我,还把我拉起来了。”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转头看向他,“他说: ‘看你那么笃定,我以为你知道要去哪儿。’”

      我紧盯着他的反应,他依旧看着前方,看不出什么破绽。

      “所以你根本不记得书店的位置吧。”库洛洛松了点油门,车速慢了下来,“你只是记得这件事,还有你们说的话。”

      明明是我在讲故事,结果变成他在替我回忆。

      我靠回椅背,空气再度变得安静。我记得最后书店倒是找到了,但天也黑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雨已经变小,鞋子踩在石板路上直打滑。老板还以为我们来偷东西的,因为我们在外面徘徊太久了。

      傍晚十分,远处的天像被烟熏过一样泛着桃红色和蓝色的光。

      车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吧。”库洛洛下车查看:“车胎陷了,需要卸压。”

      “哦,好。”

      我走过去想给他搭把手,但他看起来不需要帮助,我便去附近拾柴。

      前方的路边有一片灌木,走过去时,我胸口陡然一紧,好像……那里有什么等着我。

      那儿好像有个人。坐在一口废井边,像根枯草,背脊弯得厉害。

      这种地方竟然还有人么。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在说话。我走进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说她会回来……你说你会回来……”

      他接下来的话彻底攫住住了我。

      “西尔维娅……你说过的啊……”

      一股寒意没由来地在我心里腾起。他垂下头,对着沙地不断重复,像是在同另一个维度的人说话。我咬唇站在原地,指尖缓缓触向口袋里的笔记本。他就像我小说里的角色,一直在这里,等我想起来他是谁。

      可我不记得他,我真的不记得。

      “你曾经……认识我吗?”我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没有抬头,摇晃着身体:“你说你会回来……你说……你说……”

      在他面前我像个罪人。

      我写过他吗?我曾承诺过什么吗?为什么我不记得?

      “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不是……我了。”他得声音慢下来,像卡住的磁带。

      我的冷静出现了裂痕,身体像被什么排斥似的,我开始向后退。我转身奔跑,跌跌撞撞跑回库洛洛身边。

      库洛洛正弯腰把车抬起来,这对恢复念的他不要太轻松,他已经把火生好了。见我慌张地跑回来,他松开了手。

      我摔坐在地。这一下把我摔懵了,我干脆抱紧双腿把头埋下去。他在我旁边坐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搭在我肩上。我抬起头,犹豫几秒,靠了上去,他任由我靠着,听我诉说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认识他?”

      火光映在库洛洛的脸上,他没回答,伸手将我耳畔的一缕发撩到后面。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知道我会遗忘,在他眼里,我的世界中什么都可以被擦掉。

      库洛洛注视着我,这种注视没有敌意或波动,我认为那是一种在“确认什么”的眼神。他很少这么打量我,但每次对视时,我都要用力才能把目光收回来。

      我依然害怕他看见我,我也怕自己会因此看见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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