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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羊剧(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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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好房门,我忍不住咳起来。
鼻腔开始有点堵,呼吸变重,嗓子也发痒。这种“生病的前兆”已经潜伏了整整一下午,我在刻意忽视它。
房间内是一张标准单人床,床头悬挂着急救指南,一盏老旧壁灯,一小套钉死在原地的桌椅。我将湿外套甩在地上,进了浴室。我靠在墙上,面前是一面比我想象中模糊的镜子,半干的雨水渗入背部肌肤时,那句忠告又回来了。
你赠出的越多,消散得越快……
身为念能力者,我对自己的强壮程度的自信几乎超乎常理。我咳得更剧烈了。好像身体在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把不该存在的想法赶出去。
浴室灯太刺眼,我把它关掉了。打开阀门,热水浇灌着我,现在只剩下水的独奏,海浪和流水展开一场无意义的赛跑。
我顶着滴水的头发坐回到床上,将女郎的忠告写进笔记里。
“他将因你得天予之物,也因你失所依之身。”
那枚用绳穿着的铜币在我掌心里翻来覆去,最后被我夹进笔记本里。我在脑子里一遍遍复述这句话,想把它剥开看看到底蕴藏了什么样的机关。老实说,我不想让它在我心里停留太久,我不喜欢有人一口咬定我的未来。
“他”指的是谁?出于对确定答案的需要,我身不由己地挖掘过去,这论不上好与坏,我只是想让自己沉浸在什么里面,借此回避问题。
我说服自己别往那方向想,视线却落在那只缺了口的茶杯上。不,我只是对他感兴趣,他的思维方式、观察力、他话里藏刀的艺术……我不否认这些特质令我着迷,说到底,这些我自己也有,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点。人总会对和自己像的事物产生兴趣,我只是在透过他看自己。
但这不叫爱,至少在我的世界里,这不能叫爱。爱应该是盲目的,炽热的,是会让人甘愿脱轨并奔赴悬崖的冲动。
而我从不冒险。
总而言之,我没能悟出来这是什么,作为当事人我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它的存在,而非实质。我是做选择的人,不该被选择撼动。我想我可能烧得很重,连眼眶都湿了。
那个吉普赛人,她凭什么说那种话?
不如不说。
挥霍想象让我的思维逐渐失去平衡,所有思绪最终收拢成一条线,我偏离得够多了,甚至打算写它的序章。于是我闭上眼。
生活就是这样爱同我开玩笑,我一个没笑。
我掉进了梦和现实的缝隙。我沉下去了,回到最初包裹我的那片水域,尚未出生时,我就一直被这样温顺的液体包裹。没有语言,没有分辨力,徒剩一具被温度困住的身体。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高烧似乎让我产生了谵妄。有什么东西停在我额头上,微凉的,带着让我信任的温度。
是一只手。
我费力地掀开眼皮,库洛洛就坐在床沿,低头读一本书。
“嗯,醒了?”他拿走我头上的毛巾,将手背贴到我额头上,一动不动。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间。明明门是锁着的。没过两秒,他合上书,把手收回去。我借机坐了起来。随后他十分自然地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
“你需要多休息会儿。”他说。
原来他也会在意这些事,我怔怔看着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个人太狡猾了,好像真的知道该用什么分量才不会被我推开。嗓子痛得说不出话,我只能裹紧那件外套,偷吸了两口气。
我忽然明白,他的戒心不是面向我,他只是习惯了。
但他从不解释,他什么都不说。
那样只会让我在意。
我的烧退了些,却始终维持在低热状态,不过这点问题并不能阻止我对生活的探索。轮船旅行大概是最无聊一种,我用小说的形式将整艘船上的人都观察了一遍。
一个厨师总穿得很厚,哪怕在厨房那种油烟蒸腾的地方,他从不肯脱下外套。他的夹克领子永远立着,像一道移动的围墙。有一次我看见他蹲在甲板上削土豆,满是疤痕的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他偶尔会咳嗽,每当这时,他都会咬紧牙关,像是怕漏出声音。
我在最后一行写下总结:他害怕被看见。
唯一的女船员每天都在练习用鱼骨雕刻。日落时分她才会出现在甲板上,带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把鱼骨打磨成各种形状。有时她会把它们穿成环,戴在脖子上,风吹动时,那些骨头轻轻碰撞,发出风铃般的音律。她鲜少说话,不过海风吹得太大时,她会轻哼着曲调把晾在外面的作品收好。
在这之前,我不曾听过这种旋律,但某个夜里,我梦见它变成了一艘沉船的哀歌。
餐厅的服务生有强迫症,每次送餐都要把餐盘位置摆正,仿佛一小处偏差就能让世界出错。我曾恶趣味地将刀叉具移偏,他立刻面露不安。
总之,这些小故事排着队住进了我的笔记本里。
刚开始那阵子,我和库洛洛偶尔会在餐厅下棋,他总能将局势扭转到对他有利的方向,我从来没赢过。后来,他干脆把我的白王收进口袋。
“这是公共物品。”我小声提醒。
“是啊,它是公共的,所以谁都可以拿,不是吗?”他自成一套体系,“没人说不能拿,你也可以挑一个你喜欢的纪念品。”
不愧是盗贼。
游戏从来不需要公平,只要他决定它该结束就行。这下所有人都不能靠下棋娱乐了,有时候我真的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后来我尝试在那堆旧书里淘金,大多是年代久远的翻译本,封面泛白,好像在海水里泡过。
没人下棋,我就坐在棋桌前,一边读《夜航西飞》,一边喝茶。冬天到了,茶总是凉得很快。偶尔我也会翻开笔记本,记下一些像是在飞行中失重的句子。库洛洛有时会坐靠窗的位置,手上拿着一本《布罗岱克的报告》。这是他从那堆书里淘到的新宠,或许还无法取代某本漫画的地位,但他读得相当认真,连翻页的速度都比之前慢许多。
不时地,我会听到“咔哒”一声,那个拍照的人又按下快门,然后把胶卷往下转一轮。胶片旋转的时间,一天能有几十回。
同海上的光线一样,日子有时候明亮得刺眼,有时候暗得没边。船已经驶入了公海,在海上,钟声和日历皆为虚妄,浪潮推着船,连带将时间揉得模糊。
年迈的乘客在餐厅织起了围巾;雕鱼骨的人戴上了手套;快门先生的头上多了一顶毛线帽。人们正在应对新季节的到来,只有我,依然停留在那杯已经凉掉的茶上,读那些发白的书。我和库洛洛维持着同桌关系。棋盘空着,我们就各自翻书,互不打扰。
某天中午,我在走廊遇见了快门先生。彼时他正举着相机对准墙上早已褪色的安全须知。看见我,他顺势偏过镜头,拍下一个路过的背影。
我没和他计较,我知道他通过相机感受世界。
船正经过一座小岛,我来到船舷边,太阳高悬,晃荡不定的海面宛如玻璃碎片般刺眼,我默默俯瞰着冬季的海。这里几乎无人造访,大海泛着沉寂的痛苦,除了浪涛,空气里只剩远处雪崖脱落的声音。处处提醒着冬季的到来。
冬天真的来了。
水手们围着船舱边的木箱,他们正在比赛掰手腕。我靠着栏杆,第一次觉得时间难以消磨,海上生活不到两个月,我就有点耐不住了。而他们呢?水手的生活才叫可怕呢,被禁锢在船只和漫无边际的海上,嘶哑的波涛总是驼着背往船上冲,罡风在黑夜里同桅杆搏斗,然后把船帆撕裂成尖叫的碎片。
我翻阅着笔记,想写点东西。那人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是快门先生。
“你老在看别人。”他说,“在写小说吗?”
我点了点头:“你也一直在拍。”
换做平时我多半不会接话,但在这艘船上,连风都失去了新鲜感,我想我可以破例一次。
他故意漏听了我话里的揶揄,会心一笑:“这台机子跟我一样大,不过还挺靠谱的。”
我瞥了眼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外壳锃亮,至少从外观来看,保养得相当好。
“你写悬疑那种?还是文艺点的?我不懂写作,但我挺喜欢看故事。”他眼里的光一闪一闪的,但他很快意识到什么,补了一句,“我就随口问问,不打扰你创作。”
他很识趣。
快门先生朝大海努了努嘴,有点神秘地说:“我其实在等幽灵船。”
我本不打算搭腔,但他的表情太正经了,他在描述一张只有他浏览过的地图。
“你认真的?”
“我见过一次。”他放慢了语速,“十年前,它的影子从我面前飘过去,但我没来得及拍。这次我带了一箱胶卷。”
“或许那只是气象现象。”我说。
“随便呗。”他语气坦然,“反正那次之后我老梦见它。”
他痴痴地笑起来,眼睛里突然充满了一种我没见过的神色:“我就是想留住它一次,哪怕只拍一张也好。”
我忽然有点嫉妒,他至少还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这天晚上下了雪,甲板变得湿滑,风把水手的绳索吹得劈啪作响。用过晚饭,我正准备回房,就看见库洛洛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看上去像在等什么。朝他走去的时候,我没由来地想到白天那个相机佬,一个愿意为了不能确定存不存在的东西带着一大箱胶卷漂泊的人,说他想拍到幽灵船。
我所思考的也不一定比他更靠谱。
天黑得很早,已经看不见海岸线了,只能看见我们彼此在灯下的影子,以及船头晃动的灯光。
“你觉得等待会有结果吗?”我问。
“不会。”
“那你为什么还……”我斟酌着措辞,“……带着我。”
“我没有带着你,西尔维娅。”黑暗里,我看见他勾了勾唇角,“是你一直要跟着我。你为什么想这么做?”
“嗯,我不知道。”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发丝贴在脸上,我抬手撩开,却没能撩掉心里那点疑惑。
“那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吧。”
不远处的灯光微闪,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不是船灯,是取景器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