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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异乡幽灵(一) ...

  •   夜晚的呼吸贴着海面,海张嘴将我吞下,又吐出。

      洋流从四面八方绕过我的身体,继续往前推进。海水撑满肺,胸腔里传来细碎的声响,某种物质争先恐后地在身体内部扩张。

      童年午后吹出的那串肥皂泡,悄无声息地破碎了。我试图想象这不是溺水,而是坠入一本写满过往的书,可我每翻一页,空气便少一点。

      我缓慢下沉,深陷于这样的黑色漩涡中,疼痛像细密的裂纹,从喉咙蔓延至全身,海水正为我即将罢工的肺染色。

      我会死在这里吗?水杯里那只跌落的小虫,在迎来终点前是否也感受过同样的无助?

      我掉下去的时候,他是看见了的。

      据说人在极端寒冷中会产生热错觉。在我放任自己一路沉到底时,左手开始发热,身体在垂死挣扎,那股热持续着,逐渐包裹我的手掌。世界被黑暗吞噬,窒息感消失的那一瞬,我仿佛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

      那是快一年前的事了。

      我登上了一辆通往东方的列车,说是为了寻找灵感,其实并无具体规划。

      一个叫库洛洛·鲁西鲁的家伙不怀好意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那日我在友克鑫的火车站附近的旅行书店采购书籍和地图,为接下来的长途旅行做准备,柜台前,导购员正热情地向旅客介绍新书,声音不时传入我耳中。

      据说这座城市刚结束一场异常盛大的拍卖会,最近涌入了不少外地人。

      “当下最畅销的幻想小说《浣熊的尾巴》,来为孤独的你,制作独一无二的幻想朋友吧。”

      见我盯了许久,收银的女孩主动推销起来:“您要不要也捎一本呢?我最近正在读这本书,真的是非常有趣的故事。”

      我轻轻摇头,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采购单,问:“请问最近的酒类专卖店在哪里?”

      “出门左转,第二条巷子最里面,门口有一颗丝柏树的就是。”她回答完,又笑着补了一句,“感谢惠顾,愿好运永远与你相伴。”

      当我抱着东西走从Liquor Store走出来时,一个人猝不及防撞上了我。书和酒全部脱手,塞得满满的旅行箱勉强充当了缓冲,我并没有摔痛。

      一个穿着怪异的少年杵在我面前,我的物品完好无损地落在了他手里。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深色飞行员夹克,拉链拉到最顶端,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异乡幽灵。额头缠着的绷带遮住了部分眉骨,帽檐压得很低,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

      他睥睨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将手里东西放在了地上。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今天天气并不好,像是随时会下雨,小巷的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我正蹲在地上,忙着收拾物品,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朝我涌来。一小群人几乎堵死了这片区域,为首的是个看着就不好惹的男人,语气粗暴地冲我喊:“喂,你看没看见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路过这里?”

      我摇了摇头,抱紧东西离开。

      风吹过,裹着雨的气息。列车还未进站,我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翻阅那本《浣熊的尾巴》,我最终还是买了它。这是一个关于旅行与遗忘的故事,主人公丸丸为了寻找真正的自己,踏上了一段漫无目的的旅程。在命运的编排下,她邂逅了新的伙伴,而那个幻想中的朋友是否真的存在,似乎永远没有答案。

      夜色降临之时,我登上了前往东方的明日号列车,据说这是本世纪路程最长也最豪华的列车,车程横跨了整个大陆。车厢里灯光昏黄,我带着行李穿过那些低声交谈的乘客,穿过餐车和娱乐车厢,最后来到包厢段的走廊。

      我为这次长途旅行定了最好的卧席,可惜是双人间,希望室友不要是奇怪的人。

      推开门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木质气息扑面,包厢内部比我想象的要宽敞,深色木饰板包裹着整个车厢,壁灯柔和,映出桌上的细微光泽。

      几个小时前在巷子里撞到我的罪魁祸首,如今却坐在这里,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这趟旅程,看来不会那么无聊了。

      他坐在窗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啃他的书。

      我迅速扫视了房间,门边是一个小型洗漱间,其余大致设施都是左右对称,下铺是固定的深色织物沙发座,看起来比普通座位更舒适,但靠背无法调整,大概是为了防止行驶中剧烈晃动时影响乘客。我又抬头望向上铺,床沿安着可拉上的床帘,能完全遮挡住外界视线。墙面固定了折叠桌板,放下后可用作临时书桌,甚至还配了一个小型阅读灯,适合夜晚使用。

      上下两层的储物柜设计得很紧凑,柜门的边缘做了额外的固定。窗户的视野很大,此刻,车厢外的景色混合着雨水缓缓掠过,形成一道模糊的光影。窗沿下方设有独立控制的广播系统,可以随意调节音量或关闭广播,对长途旅行来说,这或许是难得的私人空间保障。

      我将行李箱放好,又拉开储物柜,确认足够放下书和酒。然后,我试转了密码锁,咔哒一声响起,像给某种心绪上了保险。我把东西都塞了进去。
      沙发靠背不能调节,我看了一眼床,看来,想休息只能爬上去。

      终于,我坐了下来。广播系统低声播报着餐车停止营业的时间,我伸手调低音量,再次翻开了《浣熊的尾巴》。

      很快,我接收到了一种名为打量的视线,即使它的主人看起来毫不心虚。

      我合上书,抬起头:“偷看别人是你的习惯么?”

      书页翻动的声音停了,他抬起眼,没有急于否认,而是平静地看着我。

      “……还是说你在跟踪我?”我不打算让他敷衍过去。

      “很明显吗?抱歉。”他轻轻笑了,脸上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如果你愿意这么认为的话。”

      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他的语调清晰,不高昂也不柔和。接着,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车票,随手放在桌上。我瞥了一眼,座位号的确是这里。

      他并没有说谎。

      “你刚刚帮了我。”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飘过来,带着一点夜晚的凉意。

      “什么?”

      “在巷子口。”他提醒。

      我摩挲着书页,如实说:“我没有帮你,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抬起头的瞬间,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这句话的真实性。最终,他的视线重新落回书页上,像是认同了我的说法。

      列车轻微地晃动,窗外夜色沉沉,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映在玻璃上,微弱得像是幻影。

      两张对坐的沙发被固定餐桌隔开,我们很有默契地坐在了对角。我取出笔记本,试图整理今天的素材。是的,我是一名作家,目前正在为新作收集灵感。明日号的终点站,恰好是出版社所在的城市,我打算在路上写完一整部作品,然后亲自交稿。

      只是没想到会在车厢里偶遇……想到这,我的目光悄悄瞥向斜对面,他仍翻阅那本旧书,是本诗集,我碰巧读过。

      灯光勾勒出男人的轮廓,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发自内部的沉静。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外表看上去很白,五官柔和但立体,带着未褪去的少年感。他的手略细长,但不过分,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嘴,唇瓣薄而带着天然的弧度,在嘴唇上方,有一道倒弦月似的弧线,我以为只有孩童才长这样。

      按理说,旅行能让人身心放松,短暂卸下防备。显然,他并不属于这类,他像世界的旁观者,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克制,这种距离感仿佛与生俱来。
      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一天,列车载着怀揣秘密的我们,在漫长轨道上疾驰,没有终点的错觉令人头晕目眩。

      人们总说旅途是为了抵达某处,可我觉得,路上每一次停留才是最应该被记住的时刻,我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都记录下来。列车进入了一段不算平稳的轨道,突然,车厢震动了一下,我抓住桌沿稳住自己,余光瞥见对面的人坐得稳稳当当。

      视线交汇时,他停顿了一瞬,淡声问道:“没事吧?”

      “嗯。”笔记本滑到了桌子中央,我伸手捞回来,“倒是你,看书的时候也很警觉呢。”

      “只是个人习惯。”他又翻过一页。

      我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视线又落在他手里的书上。

      “诗集?”

      他似乎在走神,指腹捻着一页,像是在确认什么。在我认定他无意交流的那一刻,他突然开口了:“嗯,比起小说,我更喜欢这个。”
      我微微挑眉,随口念道:“向东方去,剪短长发脱卸盔甲直至身无寸缕赤裸如婴儿;向东方去,海有里无穷无尽的盐,还有帆船和岛屿,我终于回想起自己是一条河。”

      “看来你也很喜欢。”

      “对。这本并不算流行,但我确实很喜欢。”我笑了笑。

      文字的迷人之处在于,能够把一次旅行变成一次返回,把一个人写成无数个自己。有时我们以为是在前进,其实是为了回头。

      他忽然合上书,开始正面打量我。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首先是少年才有的无畏,那种未褪去的少年感又因神情沉稳而显得矛盾。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了,便会意识到,这种感觉仅停留于皮囊。其次是能看穿一切虚妄的眼神,紧盯棋盘的同时不动神色拨弄着其中的一切。

      片刻,他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看来你不仅是在观察别人,也是在观察自己。”

      我耸肩,无话可说。

      夜色浓重,列车驶过一片荒野,辽阔的土地狂野延伸向树林。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茶香,门被叩响,乘务员推着小车,为还清醒的乘客送上热茶,这是独属包厢乘客的服务。他接过托盘,很快关上了门,接着,一杯茶被推到我面前。

      “夜里凉,喝杯热茶吧。”

      他全程都没有看我,确切来说,这更像是他对自己的嘱咐。他脱下那件老旧的外套,将它挂在床栏上,做完这些,他坐下呷了口茶。

      这么烫的茶,我差点以为他舌头是铁做的。

      我多看了他两眼,才注意到他耳垂上那对蓝宝石耳环,色泽极正,毫不掩饰地闪着光。怪不得他把自己裹成那样。不过,若是真为了掩人耳目,摘掉耳环岂不是更直接?真是个怪人。

      我轻抿了一口茶,大吉岭总带点涩意,但此刻那股温热滑到胃里,反倒驱散了寒意。

      他没有主动介绍自己,我也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可这是一辆长途列车,不知道室友的名字,某些时候会很麻烦。

      我望向窗外,装作随意地说:“你不会打算一直不告诉我名字吧?”

      在玻璃窗倒影里,他看向我,嘴角浮起极浅的弧度,我突然察觉到一种难以琢磨的危险。

      “库洛洛。”

      他像是想到什么,又重复了一遍。

      “库洛洛·鲁西鲁。”

      我的心里滋生出一丝异样感,奇怪。

      “西尔维娅·克罗托。”我说,“嫌麻烦的话……可以叫我西尔。”

      “西尔维娅……”他轻声复述,犹如某种睡眠魔咒。

      我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我看了一眼时间,放下杯子:“我要睡了。”

      他点头,重新翻开书,像是并不打算立刻入睡。

      我将笔记本收好,撑住梯子,一步步爬上床。库洛洛低着头,沉浸在文字之中,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无法真正干扰他思考。

      拉上床帘,我隐约还能听见翻书的声响。闭上眼后,世界归于寂静,意识模糊之际,我恍惚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低的轻语。

      “晚安。”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他的声音,也许只是列车轰鸣中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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