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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程景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车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公寓楼下的。

      意识是游离的,身体是麻木的。方向盘上的手沾着干涸发暗的血迹和灰尘,他却毫无所觉。眼前的道路、红绿灯、行人车辆都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板,唯一清晰的,是脑海里不断循环播放的地狱景象,满缸的暗红,苍白的脸,那道深刻的伤口。

      他将车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边,甚至没熄火,车门也没关,只是凭借着一种残存的本能,踉跄着走上楼。

      公寓的门还维持着他疯狂冲出去时的样子,虚掩着。里面透出死一般的寂静。

      他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仿佛有千钧重,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推开。每推开一寸,那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就浓郁一分,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提醒着他里面等待着的是什么。

      他终于走了进去。

      客厅依旧,甚至那杯段言辞昨晚给他倒的水还放在桌上。一切仿佛都停留在悲剧发生前的那一刻,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和浴室方向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昭示着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他一步一步,挪向浴室。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脏随着靠近而疯狂抽搐。他害怕再看一眼,却又被一种巨大的、绝望的引力拖拽着,无法逃离。

      他最终还是站在了浴室门口。

      里面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晨光又亮了一些,更清晰地照出了那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和那张灰白安静的脸。

      “言辞……”他喃喃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这一次,没有崩溃的嘶吼,没有疯狂的摇晃。极致的悲痛过后,是一种更深沉的、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死寂和麻木。

      他缓缓走过去,膝盖一软,再次跪倒在冰冷的瓷砖上。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碰触那缸血水,也没有试图去堵那不流血的伤口。他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颤抖地,拂过段言辞冰冷僵硬的脸颊,将他额前湿濡的黑发轻轻拨开。

      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冷吗……”他哑声问,像是情人间的低语,“水里这么冷……一定很不舒服吧……”

      没有人回答他。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肮脏的手,又看看段言辞苍白安静的脸,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包裹了他。他不能让他一直躺在这里。不能让他待在这么冷、这么脏的地方。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客厅,拿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无数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母亲,还有几个来自朋友和实习公司的。他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笨拙地找到通讯录,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景轩?这么早……”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朋友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程景轩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嗬嗬的气音,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我家……帮帮我……”

      他的声音空洞、平静得可怕,反而让电话那头的人瞬间清醒。

      “景轩?你怎么了?声音不对!出什么事了?”

      “言辞……出事了……”他说完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他不再去管它,只是转身,又回到了浴室。

      他拧开热水龙头,放掉那缸冰冷刺骨的血水。看着清水涌入,稀释着那令人心悸的暗红,看着水位慢慢下降,露出段言辞更多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别开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但他强行忍住了。

      他找到干净的毛巾,浸湿温水,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擦拭段言辞的身体,擦去那些血污。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指尖每一次碰到那冰冷僵硬的皮肤,心口就像是被狠狠剜掉一块肉。

      他避开了那道狰狞的伤口,他不敢看。

      朋友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程景轩跪在浴室里,正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和专注,给一个显然已经毫无生命迹象的、苍白冰冷的男孩擦拭着手臂。浴室里还弥漫着没有散尽的血腥味,地上的水渍泛着淡淡的粉色。程景轩本人则像从灾难现场爬出来的一样,浑身污秽,眼睛红肿空洞,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平静。

      “我的天……”朋友倒吸一口冷气,被眼前的景象骇得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景轩!这……这是……段言辞?!他……他怎么……”

      程景轩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甚至没有停顿一下,只是极其平淡地、毫无波澜地回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走了,割腕。”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朋友的心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浴缸里那个曾经鲜活明亮的少年,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挚友,巨大的震惊和悲痛席卷了他。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不叫救护车?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朋友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质问。

      “没用了。”程景轩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平板无波,“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凉透了。”他拿起另一条干净的大浴巾,小心翼翼地将段言辞包裹起来,试图将他从浴缸里抱出来。但他的手臂因为脱力和悲伤而不断颤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朋友强忍着震惊和泪水,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才将段言辞冰冷僵硬的身体从浴缸里抬出来,用干净的浴巾裹好,暂时安置在卧室的床上。

      程景轩就坐在床边,握着段言辞冰冷的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要这样看到地老天荒。朋友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酸又恐惧,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他只能强打精神,开始处理浴室里可怕的残局,联系相关的后续事宜,同时不断试图和程景轩说话,生怕他彻底陷入沉默的深渊。

      但程景轩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沉默。偶尔开口,也只是回答一些必要的问题,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眼神空洞地落在段言辞脸上。

      期间,他的手机在地毯上不停地震动、亮起。屏幕上【妈妈】的名字执着地闪烁着。

      朋友看到了,犹豫了一下,捡起手机递给程景轩:“景轩,你妈的电话,很多个了……要不要……”

      程景轩的目光终于从段言辞脸上移开,落到那不断闪烁的名字上。那一刻,朋友清晰地看到,他空洞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一种极致冰冷的、淬毒般的恨意,但那恨意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湮灭在更深的死寂里。

      他伸出手,没有接电话,而是直接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世界终于清静了。

      后续的事情,像是在处理别人的事。朋友帮忙联系了殡仪馆,办理各种冰冷繁琐的手续。程景轩异常配合,让签字就签字,让确认就确认,但全程一言不发,像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他拒绝给段言辞换上殡仪馆提供的寿衣,固执地给他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柔软毛衣和干净的裤子,就像平时要出门一样。他仔细地梳理好段言辞的头发,擦拭干净他的脸庞,仿佛他只是睡着了。

      当段言辞被抬走的时候,程景轩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那承载着他全世界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电梯口。

      门关上的瞬间,他整个人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支撑,沿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

      朋友担心地守着他,给他倒了水,他却看也不看。给他拿了吃的,他也毫无反应。他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门边的角落里,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公寓里安静得可怕。曾经充满两人欢笑和低语的空间,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明亮得有些刺眼,却照不亮角落里那一团浓郁的、化不开的绝望。

      朋友看着他这副样子,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他知道,有些伤痛,外人根本无法触及,也无法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程景轩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露出那双红肿却干涩、空洞得让人心慌的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梦呓般的声音:

      “哥……我找不到言辞了……” “是不是他不要我了……” “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迷茫和无助,仿佛迷失在了某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迷宫裡。

      朋友听到这破碎的呢喃,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景轩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无声的哀恸,往往比嚎啕大哭,更加绝望。

      他就这样蜷缩在冰冷的门边,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也遗弃了全世界。

      他的星星陨落了,他的世界,也随之彻底陷入了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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