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黑市 ...
-
来到恒陵的第二日,谢持光便要为钱所烦恼。恒陵地属江州,乃江州数一数二的富贵达利之地,饶是先前丰禾村给了一袋子钱,也不过供她和楚绛影几日的吃住。
余下的钱连洞虚天都进不去。
洞虚天则是供元婴以下修士的突破之所。
谢持光思及此,不咸不淡地朝楚绛影投去一眼。那拖油瓶今日仍打着地铺,方才醒来,正喝着小二给他上的早茶,被她眸光扫过后,朝她眨了眨眼,头上发带歪扭,凌乱的发丝蓬起。
看什么,她脸上有钱花吗。
谢持光无言一阵,打量他半晌。还是没能忍住,抬手唤楚绛影到梳妆台前。
她揪起那歪扭发带的一端,指尖微动,长发扑簌簌地落满掌中。楚绛影稍稍有些不适的痒感,痒感如钩子般又勾动了他的心湖,使他下意识想要抬头去见她,想见她是什么表情,又是什么神态。可他尚未来得及仰颈,谢持光便蹙眉斥他:“乱动什么呢。”
楚绛影闻言,不再动了。
她小心的用梳子梳开他打结的长发,手指蹁跹间,不禁再一次想起小白鸟——或许是有辱小白鸟了。它比之痴儿,可聪颖许多,下雨知道往家飞,睡醒知道理羽毛。
谢持光扯着发带的手指,忽而顿了下。
她透过眼前半昏半亮的铜镜,与痴儿一直望着她的目光对视上。若忽略他眼中的懵懂之意,那乌眉压眼,显得鸦睫纤长紧密,落下片阴影,笼的一双眼更为冷情,显得不近人情。而半挽的长发斜斜披在肩头,只差她将发带绑上——谢持光甚至能想象到,若绑上,届时楚绛影稍稍勾个唇,这份冷情的感受便会烟消云散。
上辈子的楚绛影。
她蹙眉,松手,头发再次散开。
楚绛影最终得了个高马尾。
那是谢持光最常绑给师弟师妹们的。
谢持光见他好奇地扶了扶发辫,也收了心里让他去赚钱的想法。一种淡淡的忧愁使她望向窗外,日头正足,恰是一条咸鱼该躲在床幔里小憩的时候。
她才生出此想法,小二恰好地敲门。
楚绛影把门打开,却不放人进来,只叫人在门口,他自己呢?则站在门前,等着。
待谢持光揉了揉额角,语气未改地问来意时,他方才再往后退一步。小二低眉进来,扬声问她:“客官,今个儿还是两份午膳给您送上来吗?”
谢持光点点头,伸手从钱袋子里拨出些铜板来:“嗯,有劳。”
小二喜笑颜开地拿着午膳的钱走后,谢持光掂了掂并不沉的钱袋,心道,还是不能躺。
年轻姑娘从桌上一堆厚厚的黄纸中抽出几张,指尖逼出血液,混这砚台里杂乱的墨水。
楚绛影在旁,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准确而言,是望着她指尖鲜红的血从单薄的皮肉中凝出,“啪嗒”一声落在砚台里。
他看得正入迷时,谢持光将他叫了回来,指了指砚台与墨石。
谢持光侧过头,窗外细碎的日光穿过如盖的松叶,打在她乌墨般的长发上,像金色的、正在流淌的溪水。
金色溪水的主人问:“磨墨会吗?”
他理解磨墨二字是何意思,但他并不知具体如何做。
但他还是尝试地拿起砚台。
“错了。”她语气未变,“放下。”
“对……拿另一个……”
她很有耐心,语气也始终未变过,像是这般指导过许多、许多人。
楚绛影垂下眼,长长的睫羽遮住眼瞳,指尖却轻重正好的磨着墨。
谢持光感觉到什么,睨了他一眼。他始终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痴儿模样。
她未多想,挽袖提笔,毫笔尖吸饱掺了血的墨汁,于铺开的黄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地成了六张击雷符,三张遁地符。谢持光虽没去瞧现下时兴哪些符,但她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间隔几许年,杀人的符与逃跑的符,总是最盛行的。
她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痕,将其晾在窗台上,被柔和的金光照着。
谢持光做完这些后,干脆地平躺回榻上,双手置于腹前,作出一副安详入睡的模样。
她不忘将床幔合上,嘱咐楚绛影:“除午膳外,若无事,不必唤我。”
她原就发困,将此归于兴许是修为太低的缘故,身体尚在凡人阶段,这么早起来,也难怪她困。
谢持光心安理得地接受。
楚绛影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朦胧地看着她,发出一声:“嗯。”
末了,他方才想起:“我冷——”
话音未落,一袋灌满热水的兽皮水囊穿过床幔,被丢入怀中,热腾腾地,烫的他本能地松开手,不过须臾间,复紧紧揣进怀中。
……
再清醒,窗外的月牙已悄然爬在天上。
谢持光同痴儿用过晚膳,整好符纸,一招手,将他脸上扣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自己则同样扣了个凶兽面具。
黑市唯在夜里开放,鱼龙混杂,各处皆是叫卖声,摊上都是些不知来源的物什。
她找了个不起眼的地儿,席地而坐,痴儿则在帮她整理灵符。谢持光支着脑袋,摆弄着楚绛影面具后的红绳,静等有缘客上门。
谢持光深谙某些人钟爱于在犄角旮旯里寻物,念着兴许能在黑市里找到蒙尘的宝珠的道理。她一位师弟便是如此,几次三番下来,宝珠没见得,倒见得了不少鱼目。她彼时哼笑一声,道不错,旁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你却长不下三智,比他们赚多了。师弟受不了她讥讽,跑去找楚绛影寻得安抚,最终得了楚绛影自己做的小物,捧宝似的在师弟师妹乃至她脸前夸耀。
思之念之,果真有不经事的修士“上门”。
二人年岁不大,少女罩子鼠面具;身旁的少年则罩寅虎面具。先是在不远处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才似下定决心般,大步跨来。
“这是何物?”
她知晓规矩,并未直接伸手去碰,而是用指尖隔空轻点了下,指的是那遁地符。
“遁地符,可瞬行百里。”
谢持光松开拨弄红绳的手,给楚绛影随意扔过去几张纸玩。
少年“咦”了声:“你这遁地符怎和我们学的不一样,岂不是卖的假货?”
“……是吗?”
谢持光缓缓掀了掀眼皮,她好整以暇地问道:“那你们学的符是何样?”
“上为一,下为土,乃天衡地阔之势……”少女隔空划拉几道,倏然反应过来,向后退一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偷学?”
“偷学?”
谢持光被她这副模样给逗乐了,小姑娘,好生可爱。
谁料少女一瞪眼:“你笑什么!”
她有些无奈,懒洋洋地伸指,虚虚划过几笔:“天衡地阔,是为天地所证,你若只落天地,不落方位与地势,它怎知你要去哪儿呢?四边所围,则是为让你有边有界,而非随随便便落到哪个悬崖下。”
二人看她指尖灵力流淌顺遂,虽行径懒撒,灵力似乎也不高,但控笔精准…且这笔法他们只在教授的夫子身上见过。
少年当即躬身敬道:“谢前辈所教,敢问您这是哪派弟子?”
谢持光顺手接过一张痴儿叠好的纸鹤,将它沿着痕迹铺开,又撑开指尖扔回去:“你们是哪派?”
听她反问,二人异口同声:“瀛州浑元宗。”
谢持光怔愣一瞬,旋即自然道:“师父呢?是白青涯?”
那瞬被楚绛影收入眼底,他默不作声,只继续叠着将飞未飞的纸鹤。
“昆岩君是师父,也不是师父。他不单独教人,但会给门内诸多弟子在学堂授课。”
“怪不得。”学的如此差。
她将后半句咽回去,内心轻嗤,那人会个什么。
白青涯,少时曾来玄宿天,把楚绛影换走。她彼时一人处理宗门堆积的事务,忙的脚不沾地,偏那没眼色的人儿,整日缠着最小的师妹,害得她不仅单独盯他习剑,还要管那本就心野的小师妹。
一旬过去,除了比刚来时挥剑有劲儿点,其余的,毫无长进。
倒是楚绛影,去一趟,回来还会做小玩意儿哄孩子了,没白学。
“我是散修。”谢持光轻飘飘道。
他们二人显然不信,却也不敢再问,将几张符都买下来,匆匆离去。
谢持光掂了掂勉强沉些的钱袋子,里头还放了两三个纸鹤。她拉着痴儿起身,途径榜文时,人流骤然增多,为防痴儿走丢,只好牢牢拽着他的手,指尖相交。
然经不住几十号人往里挤,生生把她和楚绛影挤进人群中,再一抬眼,周遭皆是揭榜告示、论榜上事的修士们。她确定痴儿没丢,一把拽过来后,看到他只剩那双黑瞳,隔着恶鬼面具看自己,谢持光还稍有些不适,理直气壮地叫他闭上眼。
看路该怎么办?
抓紧她就好了。
她自己则扣紧面具,在榜前驻足。一眼便望见位于中间的帖子。它周遭皆被人揭下,唯它“金鸡独立”地立在这儿。然比丰厚报酬更为显眼地,便是其上所言的“招魂。”
谢持光方才明了为何无人选它。
现今修士驱鬼除妖皆精通,只招魂是短板。它限制其多,一个不慎,不仅有损修士自身,兴许还会招来恶鬼。
她目光停留在寻女二字上,思忖半晌,终是伸指揭榜。
她曾经还真招魂过。
谢持光隔着凶兽面具,对同样青面獠牙的楚绛影笑了笑。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
虽说结果不太如意。
他闭着眼,似有所感般颤了颤睫羽。
次日,谢持光一早便携着楚绛影至榜上所写的梁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