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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丝绸价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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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将苏州织造局的青砖黛瓦染上一层悲壮的橙红。
沈文渊站在局门外,手中紧握着那份刚刚从南京急递而来的公文,纸角的火漆印还带着驿马奔波的温热。
“沈先生,里面请。”老门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那双看尽世态炎凉的眼睛里带着难得的敬意。
织造局内,机杼声不绝于耳,上千张织机同时运作的轰鸣震得地皮都在轻微颤动。沈文渊穿过一排排埋头工作的织工,他们的手指在丝线间飞舞,眼神却麻木如古井。这里是江南财富的源泉,也是无数人生计的依托。
徐婉如正在后院查验新到的生丝,一袭月白杭绸衫子,发间只簪一枚素银簪子,却比满院华彩更引人注目。见到沈文渊,她微微颔首,示意织工们继续工作。
“赵士蕃的动作比想象的更快。”沈文渊展开公文,声音压得很低,“他以整顿市场为名,要将丝绸定价权收归官办。”
徐婉如的指尖轻轻划过一卷湖州产的上等生丝,神色平静:“三日前三吴绸庄已被查封,罪名是‘扰乱市价’。赵知府这是要杀鸡儆猴。”
她引着沈文渊走向库房深处,那里堆放着即将启运的贡品级云锦。
在织机轰鸣声的掩护下,她的声音冷静得让人心惊。
“赵士蕃不仅要钱,更要权。控制了丝绸定价,就扼住了江南经济的咽喉。”
沈文渊凝视着这个在危机面前依然从容的女子,忽然想起昨日在虎丘茶肆听到的闲谈——那些关于徐家女儿如何以一己之力周旋于官商之间的议论。当时他只当是市井夸张,此刻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沉静下的力量。
“婉如姑娘...”他下意识地用了更亲近的称呼,“此事并非单纯商业之争。赵士蕃背后有严嵩的影子,这实则是朝堂党争延伸至地方。”
徐婉如停下脚步,转身时裙裾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夕阳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恍若出自仇英笔下的仕女图。
“沈先生可知,为何赵士蕃独独对丝绸业如此执着?”她的问题出人意料,“去岁苏州府税收,织造业占七成有余。控制了这里,就等于握住了通往内阁的敲门砖。”
她忽然压低声音:“三日前,有一批倭刀混在生丝中运入赵府后门。”
这句话如石破天惊。沈文渊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私通倭寇是满门抄斩的死罪,赵士蕃竟敢触碰如此禁忌,其野心和疯狂远超想象。
“此事...”他斟酌着用词,“可有实证?”
徐婉如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沾着暗褐色污渍的布条:“这是在赵府运货马车上钩下的,上面的血迹与月前倭寇袭击松江卫所时留下的箭镞血痕相同。”
沈文渊接过布条,手指微微颤抖。
这不再是简单的官商博弈,而是关系到边防安全的重大事宜。他想起李振武曾说过的边防漏洞,想起那些因武器匮乏而白白送命的士兵。
“婉如姑娘为何信任沈某?”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此事若泄露,徐家必遭灭顶之灾。”
徐婉如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却透着看透世情的睿智:“因为沈先生是那种见到孩童落井必会施救的人,纵然井边站着持刀的恶徒。”
她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况且徐家现已如风中残烛,早晚都是要灭的。”
就在这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将证据藏好。徐婉如从架上取下一匹正在检验的绸缎,故作认真地与沈文渊讨论起织造工艺来。
赵士蕃的心腹师爷带着几个衙役闯入库房,眼睛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个角落:“知府大人有令,即日起所有丝绸出库须经衙门勘合。徐掌柜,把账册交出来吧。”
徐婉如从容施礼,语气不卑不亢:“账册自然应当奉上。不过师爷有所不知,织造局的账目需与南京内监衙门对验,若是缺页少张,到时候追问起来...”
师爷的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如此难缠。
他冷哼一声,示意手下搬走部分账册,目光却始终在沈文渊身上打转。
“沈举人也在?真是巧啊。”师爷皮笑肉不笑地说,“知府大人常说,读书人还是专心科举为好,商贾之事,沾染多了恐污了清名。”
沈文渊拱手还礼,言语间却带着锋芒:“谢师爷提醒。不过《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生经济,本就是读书人该关心的事。”
待衙役们离去,库房里只剩下织机单调的轰鸣。徐婉如轻抚着一匹织金蟒纹的缎子,忽然轻声说:“他们真正要找的,是去年贡品清单的副本。那上面记录着赵士蕃克扣贡品、以次充好的证据。”
沈文渊恍然大悟。原来这场博弈的筹码,远比想象中更加沉重。
暮色渐浓,织工们陆续下工。沈文渊与徐婉如并肩走在空旷的工坊里,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空气中飘浮着蚕丝的微香,混合着浆料的涩味。
“家父病重前曾说,大明朝就像一匹华美的云锦。”
徐婉如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已被虫蛀空了。有些人选择在上面绣更多花纹掩盖,有些人却想拆开来重新织过。”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沈文渊:“沈先生想要做哪一种人呢?”
这个问题如重锤敲在沈文渊心上。他望着眼前这个女子,忽然明白她不是在寻求保护,而是在寻找同道。
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惊起一群倦鸟。
“婉如姑娘。”
沈文渊终于开口,声音坚定:“明日我去见李振武将军。有些蛀虫,恐怕非得用武人的方式才能清除。”
徐婉如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那是一种找到同道之人的欣慰。她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象牙算盘坠子:“这是我徐家商号的信物,见此物如见掌柜。李将军若是问起凭证,便给他看这个。”
沈文渊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坠子,忽然注意到徐婉如指尖细细的茧痕——那是常年拨打算盘留下的印记,也是一个女子扛起家族重担的艰辛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