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洁传》捌捌肆壹

8、第 8 章

　　以纳兰洁的感知，纵使电闪雷鸣，她依旧能够听清柳乾罡的低语。
　　当光影形象悄然变幻，她确认了自己异样感受的来由——柳乾罡将自己的真灵炼入了这件灵器，与之一道，绽放刹那光华，随即消逝。
　　躺进冰棺的“鬼”复起无望，炼身成器、封灵断念是他们为了将力量保存至遥远未来所付出的代价，但柳乾罡不同，直到片刻之前，他都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纵使与同伴一样，在那道彩虹中倾注了全部力量，他依旧能够向世界发出铿锵有力的强音，最后那句弑神宣言更是犹如九霄雷鸣，自有一股震天撼地的浩荡威势。
　　如此人物，苦熬多年终于报仇雪恨，紧接着便追随爱人而去，怎不令纳兰洁扼腕。
　　明知当日卓苒自绝时柳乾罡便已心死，纳兰洁依旧心存希冀，盼望着七十七年的时光与大仇得报的快意能够扭转柳乾罡的心境。
　　当残酷的结局如期而至，纳兰洁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生出几许愤怒。
　　因为卓苒。
　　那位与纳兰洁有着相似处境的女子，拼尽全力，仍未能改变爱人因自己受尽折磨、终至消亡的宿命，何其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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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以为是。”
　　望着光幕上逐渐黯淡的雷霆修罗，纳兰洁愤愤说道。
　　宇文曦闻言皱眉。
　　纳兰洁径自说道：“柳乾罡根本不懂卓苒的心思。
　　“卓苒之所以自尽，归根结底，是为了反抗皇帝对她的控制。
　　“自始至终，这场博弈只在她与皇帝之间。
　　“皇帝以亲人胁迫于她，欲借她之手驾驭柳乾罡，可她甫一脱困，即刻自尽，令皇帝无从罗织罪名、构陷于她，遑论株连她的亲人。
　　“为了自圆其说，皇帝别无选择，唯有将她的死归咎于柳乾罡的‘玷污’，而这愈发渲染卓苒的‘忠贞’与‘壮烈’。
　　“至此，她已成为皇帝亲手竖起的一面旗帜，皇帝非但无法对她秋后算账，反而不得不加倍嘉奖她的家人、竭力维护她的名誉。
　　“凡此种种，皆在她谋划之中，事后发展，也的确如她所愿。
　　“于绝境之中釜底抽薪，潇洒破局，不仅将心系之物尽数保全，更于最后时光夺回自由，何其快意。
　　“‘无怨’二字，绝非柳乾罡所以为的幽情愁绪，那是卓苒向皇帝、向世界发出的胜利宣言。
　　“以弱胜强、所欲皆遂，自当昂首挺胸，道一声无怨无悔。
　　“她慨然赴死，唯盼所爱安好，可如今柳乾罡大仇得报，仍执意弃世，岂不令她胜果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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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和我说话？”
　　“是。”
　　“立场不同，视角不同，我不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但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立场，也不想和你争执。”
　　纳兰洁转过头，认真说道：“上擂台，此路稳妥。”
　　宇文曦挑眉，微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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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光隐没，雷鸣沉寂，这场盛大的告别终于走到尾声。
　　并非所有冰棺中都有流光升空，近三成冰棺始终静默，其中便有纳兰洁心神牵系的那一座。
　　当末代守墓人最后的痕迹烟消云散，十余座冰棺悄然解封。
　　透过光幕与那双莫名熟悉的眼睛对视，纳兰洁长舒口气。
　　万幸，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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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幕上，仅存于世的“鬼”向墓穴外走去。
　　不久前与同伴们一样耗尽力量的他们未曾施展神通，走得有些慢。
　　帝国境内，数道身影冲天而起，有人当空凝立、默然远眺，有人径直向联邦方向疾飞，更有人甘冒奇险，孤身来到宇文曦面前，恳求他替自己向墓中人传句话。
　　不久前，不知是为了围困府中的联邦刺客，还是保护府外的帝国强者，这位曾任帝国大将军的女子凭借威望与辈分强势接管纳兰洁直属卫队，对这座府邸实施全面封锁，如履薄冰地维系着暴风眼周围的脆弱平衡。
　　然而此刻，她抛下立场，将生死与名誉置之度外，越过双方对峙的界限，向刺杀主君、“挟持”女儿的敌人发出迹近通敌的请求。
　　宇文曦摇摇头，说道：“没有必要。”接着颇为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鬼”组织尝试吸纳的成员，都曾因皇帝以情驭人的毒计而备受心伤，但并非所有人都将复仇视为首要目标，许多人在接触真相后更期盼刺杀成功后与所爱之人团圆，他们自发成立了另一个组织——
　　“葵”。
　　他们是地狱中静待日出的向阳花种。
　　世情险恶，一代代葵组织成员在蹉跎中迎来噩耗，化身厉鬼。
　　然而，希望会破碎，但心怀期冀之人永不绝灭。
　　今日，深埋九泉却薪火不熄的葵，终于抵达了翘首以盼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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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心急，哪怕一时走得慢些，他们终将来到你们面前。”
　　说罢，宇文曦身化流光，直射苍穹。
　　越过群山之巅的帝国皇宫。
　　越过层云之间的通天擂台。
　　越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障碍。
　　越过所有已知未知的极限。
　　如一柄开天之剑，刺向世界边缘。
　　这便是光之子为自己拟定的飞升。
　　大约在他看来，修行本就是自己的事情，成仙又何须与旁人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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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世惊叹，纳兰洁却怅然若失。
　　以身破界这条路并非宇文曦首创，前代大能早已遍察世界边境，确认那道湮灭一切的虚无壁障不存分毫间隙，绝非人力所能跨越。
　　虚无之力，正是纳兰洁修行路上难以堪破的两处蒙昧之一，不同于云山雾罩、难辨真容的情欲，虚无之难，难在不可触碰。
　　为解虚无，纳兰洁曾数度赶赴世界尽头，却收效甚微，她以周身元气燃成的烈焰，在那虚无壁障前一触即溃，蕴藏其中的神识与灵性根本无暇感应虚无奥妙。
　　宇文曦乃天纵奇才，以他全盛时足以正面硬撼皇帝的实力，或许真能破界而出，但他此刻真灵受创、元气大伤，或许战力依旧冠绝人间，却未必还有逆天之能。
　　醒来后不久，纳兰洁细思宇文曦言行，想到那句“若伤再重些只怕无力飞升”，便已猜到宇文曦欲行何路，由此她先前才会劝宇文曦登台一战。
　　无论宇文曦本意如何，纳兰洁终究是因为他才得以从炼狱中解脱，她早已下定决心，于通天擂台上将这条性命还与对方。
　　彼时宇文曦似有意动，谁知转眼便走得这般利落，连一句道别都不曾留下，先前微妙距离下酝酿的些许暧昧，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泡影般的梦境，转瞬幻灭。
　　思绪百转千回间，纳兰洁忽生明悟。
　　路过人间的光之子，想来便如骄阳洒落大地的倒影，一视同仁地给予世人温暖，却不会当真将谁放在心上。
　　终是陌路人。
　　再一次，她自嘲而笑。
　　彼此云泥之别，她又何必枉做那忧天的痴人。
　　可……终究还是不甘心呵。
　　视线尽头，那道纯净白光径直没入虚无。
　　她默然想道：“愿君前路无险阻，待我后日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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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耀虚无。
　　纳兰洁秀眉微蹙。
　　多次从世界边境铩羽而归的她，深知眼前景象意味着宇文曦力量之凝实浩瀚已达匪夷所思之境，但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宇文曦尚未掌握虚无之力的奥妙。
　　能够在小范围内以自身力量与虚无形成对峙，宇文曦有资格探究虚无本质，但要真正洞悉这封绝天地的怪力，又岂是朝夕之功。
　　短暂僵持后，光与虚无的边界迅速向内收缩，而宇文曦似乎并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
　　不觉间，纳兰洁已是双拳紧攥。
　　突然，她感觉有只手紧紧抓住自己，旋即却又松开。
　　无需言语，她明白了母亲的心意。
　　“来找我，或者等我来接你们。”
　　告别在庭院间回荡，火线却已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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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身踏上这条逆天之路，纳兰洁才真正体会到其间蕴藏的凶险。
　　越过某个高度后，原本对于真灵境修行者而言近乎不存在的重力骤然攀升至难以负荷的地步，仿佛世界本身对试图逾越雷池的狂徒施以警告。
　　纳兰洁速度锐减，虽奋力上行，但若这般负重登天，她抵达壁障时不知还能有几分余力襄助宇文曦。
　　忽然，一道飓风绽放于她脚下，推着她猛然向上蹿升一截。
　　随助力而来的，是一道讯息。
　　“我们也想为光之子做些什么……拜托你了。”
　　紧接着，十余道巨力纷至沓来。
　　纳兰洁心神微震。
　　“葵”组织成员走出棺材时，她一眼看出，他们看似完好的右臂，实则是以灵器逆炼而成的义肢。
　　曾经，那些灵器承载着告白的使命。
　　幸运的是，它们的主人在希望破灭前等到了追随骄阳绽放的这一天，得以亲口向所爱之人诉说思念。
　　而当那位成全了他们半生守望的光之子陷入困境，他们将自己此刻仅有的力量汇聚到了纳兰洁身上。
　　最后抵达的，是一蓬与纳兰洁同源的烈焰。
　　“量力而行，保护好自己。爸爸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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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一刻，纳兰洁前所未有地炽烈。
　　一切束缚，皆被焚烧殆尽。
　　转瞬之间，她抵达世界边境。
　　虚无壁障近在眼前，如汪洋般难测深浅。
　　正如烈火是飞蛾的坟墓，沧海也会无情地吞没灯烛。
　　但纳兰洁依旧义无反顾地冲入那足以湮灭一切的虚无之海，一如迎着死亡阴影奔赴光明的破茧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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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葵”的助力顷刻间湮灭殆尽，紧接着便是纳兰洁熊熊燃烧的躯壳。
　　借这刹那光景，纳兰洁以灵力传讯，与那片仍在负隅顽抗的光域建立了联系。
　　她要以自身真灵，助宇文曦参悟虚无。
　　“啧。”
　　些许意外，些许无奈。
　　纳兰洁万万没想到，自己舍生忘死，只换来这般回应。
　　愤怒、悲伤、自嘲、哀叹……
　　诸般情绪方始萌芽，便被天降陨星般的震撼碾压崩碎。
　　分隔两界的虚无壁障，被一股莫名巨力生生撕裂。
　　残破的虚无壁障顷刻间躁动如沸，情状之可怖，恍若天怒。
　　光域散去，宇文曦双手向两侧平推，无形力量隔空撑住裂缝，使其无法合拢。
　　与此同时，他胸膛张开一线，将失去躯壳的纳兰洁引入其中。
　　纳兰洁早已无力思考，本能地配合着宇文曦的安排。
　　紧接着，她感到某种与生俱来的联系被彻底斩断——那是她与双极界本源的牵绊。
　　她心生明悟，知道宇文曦已然携自己破界而出。
　　不及细思，一道有关虚无的感悟被注入她的真灵。
　　“先修行，有什么话都等你境界圆满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