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洁传》捌捌肆壹

7、第 7 章

　　纳兰洁看了一眼宇文曦。
　　在“鬼”的计划中，光之子的作用在于锁定皇帝，指引虹刃命中。
　　以皇帝的境界，双极界内，无人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对她进行锁定，但纯光之体却能借由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光线判断她的位置和处境，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出手，并赶在护卫抵达前完成刺杀。
　　宇文曦近乎完美地实践了石坚等人的设计，问题在于，他本不该伤重至此。
　　回想起那一刻的感触，纳兰洁可以肯定，宇文曦以真灵与皇帝进行了一次硬碰硬的较量。
　　若非那道灵光将她与皇帝隔开，以皇帝当时深度侵入纳兰洁真灵的状态，只凭殒命一刻饱含愤恨的灵波便足以让纳兰洁为她陪葬。
　　她收回视线，故作随意地问道：“你与她并无仇怨，何必如此拼命？”
　　宇文曦平静说道：“‘双极界第一人’的传说我从小听到大，临走前想堂堂正正地跟她碰一碰。”
　　对这个答案，纳兰洁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
　　她的语气更淡了些，神情却多了一分认真：“非常之举，不择手段，倒也说得过去，强说公平，我却不敢苟同。”
　　宇文曦诚恳解释道：“终究是人家的事情，我只是个凑热闹的，真要是抢着把老头子们的活儿给干完了，那才说不过去。”
　　说着，他眼中流露一丝敬意，看着光幕上的柳乾罡和那一排排冰棺，感叹道：“老头子们活得太苦，他们比我更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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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死了，我们杀的。
　　“我们是谁？
　　“我们是失去妻子的丈夫、失去母亲的儿子，是被隔绝在女儿人生之外的父亲。
　　“我们是被夺走挚爱的孤魂。
　　“我们是‘鬼’。
　　“这场刺杀无关公义，只是私仇。
　　“帝国的人们，无需担心后续的袭击。
　　“联邦的政客，不要再试图与我接洽。
　　“光之子稍后就会飞升。
　　“冰棺中的同志，绝大多数都已化作那道彩虹。
　　“恩怨了断，宿业消弭。
　　“今日之后，‘鬼’将不复存在。
　　“但如果在未来，又有人试图对立爱侣、分离骨肉，我想，一定会有人再度化身厉鬼。
　　“泯灭人性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皇帝抑或议长，哪怕是神……
　　“我们也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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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表“鬼”向世界发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宣言后，末代守墓人柳乾罡化作一道电光，没入后排那座属于他自己的冰棺。
　　先前被他身影遮挡的那座冰棺，赫然印着石坚的模样。
　　容貌依稀，可那分明是个老人——独臂、憔悴、眉眼间戾气深重的老人。
　　石坚创立“鬼”时，便已是苦大仇深的复仇者，为了研创冰棺之术、设计虹刃大阵，更是殚精竭虑，故此，盖板上的形象与传说中那位风华绝代的冷傲天骄相去甚远，倒是很符合“守墓人”这个身份。
　　看着那张仿佛被风刀霜剑刻满沧桑疤痕的脸，纳兰洁心中莫名生出一阵酸楚，暗想若颜玉见到石坚这般模样，她的心该有多疼。
　　没来由的，她转头看了宇文曦一眼。
　　宇文曦目视苍穹，神情莫名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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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众瞩目下，盖板开启，百鬼之祖为自己打造的冰棺，就此解封。
　　棺内最显眼的，莫过于那条晶莹剔透的手臂，其次则是位于另一侧的那枚戒指。
　　纳兰洁心神微震。
　　以她的眼力，第一时间便注意到，冰棺内有一层不易察觉的细小灰烬，隐约铺成人形，而那枚戒指，就位于这人形的左手处。
　　柳乾罡所言不假，复仇者们最后的力量皆已化作光刃、铸成虹桥，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如今只剩一抔灰烬。
　　而那条玄冰铸就的手臂，则印证了纳兰洁此前的推测。
　　为了断绝与世间的联系，不再受大典征召，石坚选择了自断右臂。
　　真灵境修行者只要真灵不灭，即便肉身尽碎亦可重铸，但石坚分明是以右臂为容器，收藏了自己分割出去的部分真灵。
　　这条右臂实质上已经成为石坚的一具分身，而石坚亲手杀死了这具分身，将其炼成一件灵器。
　　望着那缓缓亮起，仿佛逐渐醒来的冰臂，纳兰洁不禁心生警惕。
　　石坚的战力，与她伯仲之间，处在“破格”这一档。
　　舍弃那具分身后，他竟然跌出联邦前十，足见他分割出的真灵占比惊人。
　　以如此素材炼就的灵器，若其功效专注于破坏，只怕毕瑶、路琪这一档的顶级强者都抵挡不住。
　　数百厉鬼，不可能人人比肩石坚，但他们至少也是某个时代的联邦前十，能够带队战胜帝国，或者挣脱灵术蛊惑，更是证明了他们出类拔萃的实力。
　　若每座冰棺中都有这样一件灵器，这数百件灵器蕴藏的力量足以将帝国朝堂、联邦议会一并从世间抹去。
　　虽说柳乾罡声称不必担心，但那些舍弃一切、再无顾忌的复仇厉鬼，难道真能接受以皇帝一命抵消这累世苦难，就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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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攥的拳忽然摊开，被百鬼之祖珍藏于手心的物件，就此显露于世人眼前。
　　那是一枚戒指，一枚与左手处那枚成对的戒指。
　　紧接着，冰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有如实质的光影。
　　那是一位身穿礼服的青年男子，面相冷峻，眼中却蕴藏着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暖爱意。
　　他俯身拾起戒指，旋即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随着他的出走，光幕就此两分，其中一面光幕上的影像追随着他的身影，越过山河大海，很快来到与联邦隔海相望的帝国海岸。
　　男子将戒指托于掌中，向那不可逾越的国界递去。
　　他的声音，随之响彻整个帝国。
　　“颜玉，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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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影就此消隐。
　　戒指坠落大海。
　　百鬼之祖最后一次向世间展现力量，惊天动地，却不曾伤及一草一木。
　　身为当世顶尖灵术大能，纳兰洁比绝大多数人看得更清楚。
　　切割那部分真灵时，石坚竟以分情灵术，向其中注入了爱、温柔，以及自身一切美好情绪。
　　是啊，若不舍弃这些，一个活生生的人，怎能自绝于人世，化作冰棺内枕着仇恨长眠的鬼？
　　唏嘘之余，纳兰洁不禁有些惭愧，为自己先前无谓的担忧。
　　她微微躬身，敬颜玉，敬石坚，敬卓苒，敬柳乾罡，敬所有可敬的反抗者。
　　正是他们的牺牲，让同为反抗者的她重获新生。
　　虽不曾共谋，但他们确为同志，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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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座冰棺接连解封，将形形色色的手臂、各有巧思的戒指，以及如出一辙的灰烬呈现在双极界众生眼前。
　　一道道流光升上天空。
　　一句句告白响彻大地。
　　一枚枚戒指坠入深海。
　　不知何时，忧郁的旋律响起，悲伤的歌声随风飘扬，洒满人间。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把全盛的我都错过……”
　　纳兰洁默然聆听，莫名悸动。
　　没来由的，她再次看向宇文曦。
　　绝美男子轻轻鼓掌。
　　阳光洒在那张纯白无瑕的脸上，犹如雨落平湖，溅起涟漪般的光晕。
　　宇文曦修为已臻化境，本该神光内敛，此刻异象外显，意味着他的伤势已然影响到了境界的圆满。
　　这画面其实有些残忍，但……真的很美。
　　纳兰洁看了一会儿，转过头，轻声说道：“此等绝景，毕生难忘。”
　　宇文曦点点头，说道：“老头子们把自己当烟花放，确实浪漫得要死。”
　　恰在此时，那首悲伤的歌唱到了最后一段。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把全盛的爱都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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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道流光，来自柳乾罡。
　　身为“鬼”的末代守墓人，早在宇文曦诞生之前，柳乾罡便已效仿前辈，断臂遁世，此刻从冰棺中升起的，照理也该是他当年以右臂和部分真灵炼就的灵器，但纳兰洁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道流光并未飞往帝国，而是停在联邦这一侧的海岸。
　　那是卓苒自绝之地。
　　光影所化的男子神情复杂，轻声说道：“你走以后，我知道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可惜太晚了……
　　“太晚了。
　　“从抗拒到触碰，因了解而接纳……原来这一切都是别人写好的剧本。
　　“可那些争吵，那些陪伴，那些倾诉，那些缠绵，我想，绝不可能都是假的。
　　“憎我厌我算计我，你终究还是爱上了我。
　　“你在我心里种了毒，却又毁了唯一能催发的药引——毁了你自己。
　　“真傻。
　　“怎么这么傻啊。
　　“你给儿子取名无怨，我原本以为，你是说你不后悔和我在一起。
　　“原来那时候你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让我们不要怨恨你。
　　“你想我们飞升、成仙。
　　“可是怎能不怨，怎能不恨呢？
　　“我知道，你的家人在那个狗皇帝手里，你没办法留下来。
　　“我不怪你。
　　“我怨恨的，是那个逼着你一步步走上绝路的怪物。
　　“因为这怨恨，我成不了仙，也不想成仙。
　　“我成了鬼。
　　“你走的那天，我就已经是个鬼了。
　　“和我一样的鬼还有很多。
　　“我们的怨恨，在冰冷地燃烧着，终有一日会把那个怪物从世上抹去。”
　　“当我可以向你诉说这一切时，我们的夙愿必然已经实现。”
　　说到这，他抬手揉了揉脸，面容转瞬苍老，神情却柔和了些。
　　“老婆，你们那个皇帝死了。
　　“你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晚安。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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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影散去。
　　自始至终，柳乾罡的声音一直很轻，仿佛真的在与妻子说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房话。
　　然而他毕竟是帝国人谈之色变的雷霆修罗。
　　当他低语时，道道闪电撕裂天空，声声惊雷震撼大地。
　　晴天霹雳。
　　于是，所有人都真切体会到，多年前那一日，眼睁睁看着爱人于咫尺之遥散若云烟的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