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扶池月

1、第一章

　　戈壁的朔风裹挟着粗粝的砂砾凶狠地拍打着武装直升机的舷窗和金属舱壁，机舱内，温珩眉头随着风沙肆虐锁得更深，半截战术手套下露出的指腹无意识地在战术平板上敲击着节奏。恶劣的环境对于龙渊基地的突击队而言，既是天然的掩护，也是无形的绞索。从三个小时前接到命令起，他就预感到这次跨军区渗透对抗演习绝不会顺风顺水。

　　“头儿，电磁干扰越来越强了。”孟从南抬起头，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几乎被撕裂，“指挥部信号中断前最后一条指令是‘按原计划进行’。”

　　温珩随即起身，整个机舱人员随着他的动作霎时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最后三十秒，检查装备。”干净利落的指令通过终端压过引擎的咆哮和风沙的嘶吼传至每个人的耳中，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指示灯由闪烁的红转为刺目的绿，尾舱门随即缓缓开启，戈壁独有的凛冽空气瞬间涌入冲散了舱内的浑浊，也带来一股更为冷冽的寒意。穹顶之下是被风沙搅得混沌一片的天地，能见度不足百米。

　　温珩第一个抓住冰冷的滑降索，身体利落地向外一荡，毫不犹豫地融入了那片昏黄。风沙立刻将他吞没，迷彩作战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双脚触地的瞬间，他迅速解开锁扣，战术手势一挥，身后依次降落的队员立即呈防御队形散开。

　　“报告位置。”温珩压低声音，过滤了大部分风沙的面罩占据了大半张脸，只剩露出的杏眸在沙尘中依然锐利如隼。

　　“距离蓝军指挥部还有五公里，但风向变了，沙尘暴比预报的提前了整整一小时。”副队长周峰凑近，声音里带着担忧，“这种情况下强行渗透，风险太大。”

　　温珩眯起眼，感受着风沙击打在面罩上的力度。Omega的感官远比常人敏锐，他能透过狂风的嘶吼分辨出远处引擎的微弱轰鸣，也能透过漫天黄沙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金属气味。

　　“风险大，意味着对方的防备会更松懈。”温珩的声音透过终端传入每个队员耳中，“改变路线，从裂谷区迂回。行动。”

　　没有质疑，队伍立刻无声地变阵，像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入风暴之中。

　　三小时后。

　　龙渊基地的跑道在晨曦中泛着冰冷的青光。运输机的舱门缓缓开启，一行人沉默地走出。

　　温珩走在最前面，鞋底沾着的黄泥裹挟着凝结的血块，随着他的步履在深秋结着薄冰的路基上碾出一个个暗红的印记。他扯下沾满沙尘的面罩，露出一张过分年轻清俊的脸庞，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3比18的伤亡比。

　　若放在联盟普通的常规部队，这足以称得上一次完美的突击行动。但这里是龙渊——联盟中部特别行动军区的尖刀，是整个战略体系中最锋利、最隐蔽的那一截刃锋。在这里，任何非零的伤亡都意味着惨痛的代价，而今日这样的交换比，无异于在龙渊徽章上狠狠抹了一把泥。

　　当然，温珩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就此颓废，更让他心头微沉的是迎面走来的人。

　　三中队长沈伯闻刚从他自己的任务归来，正斜倚在一辆越野车旁，看着温珩一行人走近，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温珩看着那笑容心里咯噔一下，继而硬生生刹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转身，打算直接绕过机库从侧面离开。

　　“哎哎哎——温队！老幺！”沈伯闻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委屈，仗着长手长脚几步追上来，一把捞住温珩的胳膊，“干嘛啊？哥哥我刚死里逃生回来，你就这态度？连声问候都没有，哥哥我心都要碎了。”

　　温珩试图甩开他的手，没成功，只好没好气地转过头：“松手。对不住了，我对狐狸过敏，害怕挨得近起疹子。”

　　沈伯闻非但没松手，反而凑近了些，鼻翼微动，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探究，声音压低了些许，只有两人能听见：“信息素有点躁啊老幺。”

　　温珩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他的抑制剂一直用得极好，正常情况下绝不可能被一个Alpha察觉到任何信息素波动，除非是情绪剧烈波动或者极度疲惫后控制力下降才会有所泄露。

　　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甩开沈伯闻的手，语气恢复平静：“演习输了，心情不好。比不上沈队，看样子任务顺利得很，还能有空在这儿堵人。”

　　沈伯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顺利什么呀，就是去边境溜达了一圈，抓了几只不开眼的小老鼠。倒是你们这边动静不小啊，指挥部那边通讯中断前，可是听到了了不得的抱怨声，说你们中队莽撞不计后果。”

　　温珩身后的副队长周峰忍不住开口辩解：“是蓝军他们违规使用了实战级干扰装备，还提前引发了人工沙尘暴，我们……”

　　“周峰。”温珩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峰立刻噤声，但脸上仍是不忿。

　　沈伯闻挑眉，目光在温珩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转了一圈，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用下巴点了点基地核心区域的方向：“不说这个了。上头来人了，目前基地保密等级调到了最高级，各个中队长都被通知待命了。你刚回来，估计马上也能接到通知。”

　　温珩心头一动。龙渊基地地位特殊，直属联邦星际舰队陆军司令部，平时极少有外界人员能直接进入核心区域，更别提如此高规格的接待。

　　“什么人？”他问。

　　“不清楚，神秘得很。”沈伯闻耸耸肩，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我回来时瞥了一眼他们的悬浮车牌照……是‘星盾’的标识。”

　　温珩的眉头轻皱，星盾司署负责处理一切涉及联邦重大安全的威胁，权限不说有多大，不可否认的是，一旦出现带来的大多是不好的消息。

　　就在这时，温珩的个人终端震动起来。他抬起手腕，一条加密信息映入眼帘，发信方是基地总指办公室，内容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即刻来我办公室报到。署名：林战。”

　　沈伯闻显然也瞥见了终端亮起的光，他吹了声口哨，拍拍温珩的肩膀：“自求多福啊，老幺。”

　　温珩没再理会他，只是深吸了一口基地冰冷干燥的空气，将方才所有的疲惫、疑虑和失败的情绪强行压下，重新整了整衣领。

　　“走了。”他对众人等人丢下一句，转身迈开步伐，朝着基地指挥大楼的方向走去。

　　基地指挥大楼内部与外部戈壁的粗犷截然不同，走廊墙壁是冰冷的合金材质，脚步声被特殊的地面材料吸收，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温珩在总指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外停下，再次整理了一下作战服的衣领和袖口，确保每一处褶皱都平整无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疲惫和信息素刻意压制带来的细微躁动，抬手敲响了门。

　　“进。”门内传来林战沉稳的声音。

　　温珩推门而入。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逐渐被晨曦染上暖意的戈壁轮廓。林战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肩章上的将星在晨光中折射出细闪的流光。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这位以铁腕著称的总指挥官，此刻看向温珩的目光里，却罕见地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回来了？”林战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目光在温珩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他被风沙和汗水浸染得有些发暗的作战服上，“任务简报我看过了。过程很艰难，结果依旧差强人意。”

　　温珩站得笔直，下颌线绷紧，没有接话。他知道林战的重点绝不会是演习总结。

　　林战微微侧身，温珩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坐在办公室会客区的沙发上的身影。

　　温珩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背对着他的那人所吸引。

　　身穿星盾标志性的深灰色常服，肩章显示着极高的级别。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仅仅一个背影，温珩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强大却又被完美收敛的Alpha信息素，如同休眠的火山潜藏在那副平静的表象之下。

　　3S级Alpha。温珩几乎瞬间就在心里做出了判断。只有这个级别的Alpha，才能拥有如此具象化的存在感，同时又具备如此精密的控制力。

　　“这位是星盾中部星域司长，于慈少将。”林战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于司长，这位就是我们龙渊基地第一突击中队队长，温珩中校。”

　　“于司长。”温珩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目光平视，不卑不亢。

　　于慈回以军礼，动作标准流畅，带着一种冷硬的力度。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温中校。你的演习报告，我看过了。”

　　温珩心中一凛。他刚从演习场地回来，报告根本还没来得及撰写提交。对方看到的，只能是战场实时数据记录和指挥部的初步评估。星盾的权限和效率，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你在极端干扰和突发沙尘暴下的临场决策，尤其是选择裂谷区迂回渗透的路线，有效避免了更大伤亡，并成功触发了蓝军隐藏的违规设备，为导演部判定提供了关键依据。”于慈的话语简洁客观，听不出是褒是贬。

　　温珩沉默着，没有接话，等待对方的下文。他可不认为一位星盾的少将专门跑来，是为了评价一场军区演习的细节。

　　于慈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印着最高加密等级徽记的文件，放在了茶几上。

　　“总部命令。”他的目光重新锁定温珩，“由星盾牵头，成立特大人口失踪及非法基因实验案联合调查组。经联邦授权，可跨星域调动资源，必要时享有特殊权限。”

　　林战在一旁补充，语气沉重：“过去半年，联邦境内，特别是我们中部星域及毗邻的星辉帝国边境区域，发生了超过二十起Omega失踪案件。失踪者均为未进行腺体切除手术的C级Omega。前期调查线索全部指向一个极端Omega平权组织——OLF。”

　　温珩的指尖微微一动。Omega Libertas Front，Omega平权运动中最为激进的派系，被联邦定性为恐怖组织。他们主张通过一切手段废除腺体切除政策，甚至不惜采取暴力行动。

　　于慈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冷冽的寒意：“但最新情报显示，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我们怀疑，有境外势力，极可能是星辉帝国利用或操纵了OLF的极端分支，在进行非法的活体基因实验。实验目的未知，但手段极其残忍。”

　　他的目光落在温珩身上：“联合调查组需要一名熟悉本地情况、具备顶尖渗透与侦察能力、并且，”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对信息素环境及Omega群体有深入了解的行动专家。温中校，你是林将军力荐的人选。”

　　不仅仅是因为温珩的作战能力，更因为他是一个未被切除腺体的3S级Omega，他对信息素的感知和理解运用远超常人。

　　于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任务是，作为调查组的特别行动顾问，配合我司工作。即日起，你暂时卸任第一中队队长职务，所有工作移交副队长周峰。你需要签署最高级别保密协议，此次行动的一切细节，直接由我司署负责，不得对任何第三方泄露。”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空气净化系统细微的运作声。

　　温珩能感觉到于慈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这是一项极度危险的任务，涉及敏感的政治漩涡、残忍的非法实验以及两个星际大国可能的暗战。一旦卷入，生死难料。

　　但他没有犹豫，无论是出于军人的职责，还是内心深处对那项强制切除政策的复杂情绪，他都无法拒绝。

　　“是，将军。”温珩挺直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保证完成任务。”

　　于慈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似乎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他拿起那份加密文件，递向温珩。

　　“很好。这是最近几起失踪案的案卷，一小时后后基地第三发射坪见。”他的话语没有任何迂回，直接下达了指令，“我们将去往曙光城待命。”

　　曙光城。联邦中部星域最大的移民城市之一，也是Omega平权运动最活跃、地下腺体庇护所网络最密集的区域之一，同时，与星辉帝国的边境贸易线也在那里交汇。

　　风暴的中心。

　　温珩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触及纸张时，仿佛能感受到其下隐藏的血腥与黑暗。

　　于慈已经转身，向林战微微颔首示意，便大步向门外走去。经过温珩身边时，那股强大而冰冷的Alpha信息素短暂地变得清晰了一瞬，如同北极吹来的寒风，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不容置疑的秩序感，随即又被他完美地收敛起来。

　　门在于慈身后闭合。

　　办公室里只剩下温珩和林战。

　　林战走到温珩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上头要人我不能不放。你的实力不容置疑，但你同样要知晓，星盾内部的水很深，背后的牵扯更是巨大。万事小心，活着回来。”

　　温珩那双锐利的杏眸中，已燃起沉静而坚定的火焰，他握紧了手中的加密文件，点了点头。

　　从接过任命文件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仅仅是一名龙渊基地的突击队长。他即将踏入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