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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暖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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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客来,老许要下山,说是没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去。让她俩也下一趟,搓一顿顺便把车开回去。
「今天周五,旁边有市集,卖茶叶的。」
「哦……怪不得这么香。」
「想赶集么?」
「你呢?」
「我都行。」他眉头微动。
「那还是不了吧,人太多。」
「想喝茶么?」带着笑意。
……
叮。啷。水流倾注。
热水跟冷水倒出来的声音很不一样。一个她听惯了的,硬的,溅不起来。一个,压塌了茶叶,叶逃逸,水却触不到碗底,碎在瓷壁。又绵又脆。
香气雾白,融了对面人,的手势。她看不太真切。
「待久了而已。」看多了,怎么也会一些。
「不烫。」
周諵偏脸看窗外。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指腹明明红了。
些许凉意散了脸热。
木窗花框着花岗砖,砖上洒着光,零星脚步踩过,光晃。
「晾一会再喝。」她转头。他举杯,微启唇,喫了口。
「谢谢。」周諵垂眼。茶汤上的光点轻晃。天气好,就这么回去,好像有些可惜。
也不知怎的,两人上山去了佛寺。人少,着红袍的僧人,或手拿转经轮的当地人。周諵把相机放包里,靠边慢慢上着台阶,倒也不显突兀。
似乎想到点什么,她停住,回头。
欸,终于看到他的发顶。「这里海拔高了,要慢点走吗?」他说他也是第一次来。
「……我么?」
「啊,我是听说心肺功能或者体能好的人反而容易高反。」
「我没事的。」
「那就好。」她转身抬步。
「……不舒服要说哦。」有这么好笑吗。
「好。」
走完一段,转了弯,植被没再遮挡视线。
这个寺原来不是一整座相连,更像连山的寺庙群,有很多洞窟。离近再看,洞前都有布幡,前人一掀一落,浓了香火气息,应该是开放给信众的修行洞。不进洞旁边也有路继续上去。周諵止步:「我在这里等你。」
身后的人走到身边……没有越过她。她抬头,对上他投来的目光。
错开。顶上的白漆晃眼。风起,帷动。鼓起、拍落。
枝桠又干又脆,符纸、钟声既轻既重。酝成会心笑意。两人就这么站定了。
过道不宽不窄,周諵靠了靠边。望向身侧的巨石上,自己的影子、石后,有人念经祈求,周諵转身,后背挨着石头,晒暖了的。
一行人路过,是对妇夫,笑着说着家乡话,她们牵着个小女孩。她看着周諵,回头看着。周諵居然跟她对视许久。最后粲然挥手。小女孩当即甜甜招手。
「继续走么?」
「好呀,走哪算哪吧。」话尾似乎泛着浪花。
僧人抱托起一只猫咪。僧人提着锃亮的长嘴壶往回走。这里包容任何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像这里的香火气。
有药草根的味道、微辛的,甜奶茶似的味道,是烟火气,还有高原上的动物们的生活气息。应该会让人记得很久。
……
下了寺,两人喝着冰可乐。
「要买明信片么。」她望着邮局的绿。浅笑摇头,「话说,这里的邮政编码是什么?」
她那边没有编码,都填的00啊000的。啧。一搜便是,这都要问……一串号码被男人报出。
「哦……」
六个数字,最后三位也是零。
他的可乐瓶空了,她的还有一半。
「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
「呃或者我等会去」「好。」
「不用急。」他拿过她的可乐。
周諵呆了呆,点点头、小跑了几步……最后是走着进了对面一家店里。
……
失眠的禾木楼下,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今晚也是。
他下楼,去厨房接了满壶水,倒一杯,入喉。到桌边,一杯接一杯的。凉白开闷出了酒的意味。
椅子多他也不挑张坐,倚在桌沿,肩背懈下,又好像不该不挺拔。听着动静。
玻璃杯握着不凉了,他转头,锁定楼梯处。等那人一步一步下完,他轻咳一声,看人顿住,在背后换了手,再朝他走来。
近了,他收了往外伸着的腿,站直了些。后知后觉多余。
「凉水,要重新烧。」快被他喝光了。
「没事,不跟你抢。」
「……」
「……」她是想说,这回不用加水的……
「给你这个,晚安。」走走走。
怎料台阶没上几步,拖鞋差点飞了,周諵只好老老实实摸着扶手慢慢走。早知道就拿手机开着手电筒下来了。就下来放点小礼物跟做贼似的……扭扭捏捏的,看着反而容易让人误会,还有说多错多嘛,对,不用多说什么「盖碗烫手」什么的,就这样就行了。
关上房门。紧急撕下来的便签纸皱了。
周諵折起,又展开看两眼,到底没扔。
她再是感知退化也能感觉到,他们对她的照顾是分外的。能怎办,店里没什么地方用得上她的了,心意再小,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许叔那份,等他回来再给。再也不要摸黑偷偷放了。
鼻息间都是晒透了的甜,明明月光白,不浓。
一罐茶叶旁边,还有个小茶壶,有把手,把手甚至,似乎比常规的大点。
「谢谢……」
最后,一壶凉水还剩了底。
酉月,气温更高的时候。周諵已经能准确辨别一些地形路线,可以自己去就近的林边玩。
也不算玩。她也不摘不看什么。就随便拍拍照,找块绿挑颗树,坐着发呆,有时顺便录个缩时。
砰——
那日,枪声先于她的快门。滇金丝猴在取景框里倒下。
设置快门静音,伏趴到最低,转录影。针叶林里的遮挡物不多,但她带的是长焦,不发出动静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镜头不动,录着,人来捡尸体她就能大概看到,运气好还能录到人脸特征。运气不好,可能求死不得。还是得跑吧,滚下崖算好的,或者干脆被击毙。
……
人走出取景范围很久……吁……
周諵花了好一会找回呼吸。手快没知觉了。心跳鼓得脑门发晕。
以防万一,每次她自己出门,秦老师都让她带上卫星电话,只要不是恶劣天气就会有信号。但那群人走的方向……她没有打电话。
腿上没劲,但,走没几步就遇到他。他说,别怕。
揽上她的所有装备,拉着她,往林里走,不是平时回去的方向。他的手,宽厚,温暖……微潮。力量好像能穿过手心,传到腿上,身上。
他不敢赌。赌只有那一帮人出猎,没同伙在出口接应。赌他能在枪口下护好她。
他们走到一处断崖,没有退路。他只能先下去,再接着她,那实在不是她尝试尝试然后咬咬牙就可以安全落脚的地方。
周諵其实很信任他了。但本能上的畏惧太强烈,加上她恐高。
他目光坚定,有力,直直打在她心跳上。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
「我会接着妳。慢慢来。深呼吸。」
从周老师不怕,到諵諵不怕。
好几次,真的要跳了,还是不行,太高了,实在是,他接着,手不会折吗。
「看我,諵諵,看我,不要想。」
好,看他,看他的眼,就这么看着。
听不到杂音了——
「哼——」他稳稳接着周諵,按照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路线滚地卸力,手一直护在她后脑后腰。
还好断崖不算高,下方空间还算平。
「有没有硌到哪里?」两人严丝合缝。
她呼吸很急很急,有些进不去气,他轻轻扫她背。也在喘。
「……没有。」周諵像勒着最具安抚功效的大型毛绒玩偶,整个人都要埋进去。他也就这么环着她,顺她的发:「没事了。」
「諵諵很棒。」
听她呼吸一顿,他缓缓把人扶站起来,确定她站稳才松手。重新背起她的相机。
「……你没受伤吧?」眼睛亮亮的,看得他想揉她脑袋。
有经验了。袖子挽起,台臂,弯曲、伸直。基本把全身活动一遍,让她左看右看,睁圆眼看皱紧眉看,再围着他兜几个圈,人就能放心。
「妳也……」
周諵瞬间神清气爽,「啊哈我就不用了吧我们快走吧天都要黑了。」
「好。」他看了眼头顶的天色。
握拳,展开。仿佛还有余温。
「不问要去哪?」
「……要去哪。」
他轻笑:「很快就知道了。」
「……」那还让她问。
「真的,前面就是。」
前面……一间木屋?
不回禾木是对的。以她的脚程体力,天黑前下不去镇子找地方住,而且会有他们的入住纪录。
「我应该有录到他们的体貌特征,还有,滇金丝猴被击毙的画面。」他好像一直猜不到她会先说什么。
默了半晌。
「我找到妳的时候,妳在走了。」
开门,扫视屋内。
「也就是妳判断他们已经离妳足够远。」
进去。放下她的相机、马甲。掏出电话。
「卫星电话还有电。为什么,不打?」
拉出一「凳子」到她面前。
「……别说反正我找到妳了这种话。」
……
「他们走的方向跟禾木太近了。他们手里有枪。」
「我知道。」
「不想给人添麻烦有时会让身边的人闹心。但,这是生命安全的问题,不是把人拉下水之后一定有机会还的问题。」死她一个就算了。他偏偏来了。虽然见到他很有安全感。虽然她这么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改不了可能也不想改,」
「坐。」他突然不敢看她的眼。
原以为她是逃避的。不想再看到她儿戏,想让她去面对,承认。
不言而喻。她却坦言。
「……抱歉。」他在干什么,到底。
像是拿到了确凿证据,准备好对峙难磨的嫌犯,结果还没点明她就干脆认罪,准备陈述犯案过程。
受害人,是她自己。
才惊觉。他仗着什么,仗着肤浅,拷问别人的生命。
她坐下——
「没事。」
她甚至没说他多管闲事。看得见防线的时候,不是因为他走近了,是她拉高了,平静地。
「那边平时会有村民过去吗?附近只有我们这家民宿的话,就算那伙人被全部抓进去,如果很快被放出来,或者还有同伙,是不是能查到是我们举报的?这边,举报人的信息能做好保密吗?而且我们帐号有发过那片区域的照片……」就算秦老师能打,就算阿言也在,如果对面抄家伙来很多人呢,他们有枪。不如算了,这不还是在把人拉下水。
「我有门路,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你们有……」
她看过来,他才答:「嗯,经常。」
「不过在林子外围就放枪的,很少。」是没有过,他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
「我和老许都不怕的。不用顾忌我们。」
那他带她来到这里,不是因为怕那伙人盯上禾木。
周諵掂着相机。没有回放,关机拔卡。怎么有两桶自热火锅?
他伸手拿过内存卡,「看这里。」
拨开「床」上干草,原来有个暗箱。突然有种野外逃生电影的既视感。
他起身。在马甲众多口袋里精准摸出打火机,点烛,栓门。
日光挤着不平的缝隙。
……
木屋巧巧,一烛胧宵。
周諵弯身支颐。
整个人好像松缓下来。丁火在眸中浮跃。忖不清楚。
那双眸倏然抬起,对上他的。没有移开。
与歌声里,微醺的眼交叠。
他的眼温柔,不似错觉。
她浅浅叹笑。
「什么时候察觉的。」她偷吃薯仔那晚,还是更早。
周諵很平静,久违地感受到。还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任何时候都要抵抗到最后,已被写入他的本能。他不需要这个本能了。然而那晚,当他看见,那只意识到危险的手,就那么松开武器……「很重要么?」烛光里,她的手,同月下般纤盈。
是不重要。「许叔呢?」他们都细腻温暖。
「他精得很。妳才来没几天,他就说妳,跟我很像。」
她又笑,眉目恬淡。「我怎么觉得,他跟我们也像。」
「可能同类相吸?」她太聪明。却比他有分寸多了。
年青,才华洋溢……哪里都好。这样的人,无比坦然,接受自己没有求生欲。纵是旁观者,他整个腹腔也都在泛酸。不喊痛,不求救,没人看得见病灶。但她自己太通透。初见时,她给他的印象,纤弱。跟多数人预设的一样,他以为她大概率被保护得很好。忘了。
皮筋如果太有韧性,绷到极致的时候,随时会断的时候,看着也是纤细的。
烛光在镜头上映成个小点。
才知道,她镜头下的世界为何那样细腻。脆弱的生命力,很美,星点再细微,也都是鲜活的,那是她解读事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