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厘茄》硃聿

4、車厘茄

　　很晕，睡不着。胃疼。出了一身虚汗。一个人住就是好，想洗澡了，几点都可以洗。

　　可能是久违地饿了。

　　厨房好像有土豆，今天没来得及煮。

　　周諵踮着步子下楼。只开着手电筒，成功找到土豆。洗干净，吭哧吭哧削好皮，准备切块。

　　后背一凉。

　　影子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她身后，不知立了多久。

　　不会吧不会吧。她刚刚专门搜了视频，熊是真的会虐杀人类，会伪装成人站起来，还会开门进屋……要是它真的动了。反手刺，刺中肚子？还是转身刺，眼睛。来得及吗。

　　「周老师。」本想上楼，却看见她握刀的手，指节发白。

　　又是他。
　　「秦大哥……」
　　「……走路能不能……」有点声音？他今晚走在草地上就有声，「能不能……」说话。谁家好人半夜走路还说话。算了。

　　他拿走她手上菜刀。「我自己可以。」「切块？」
　　大哥利索把两个土豆切了，洗刀和菜板，还有功夫说她手：「关节都红了。」

　　「就吃这个？」

　　「嗯嗯。」她拿锅倒油开火，「煎薯仔超好吃的。」

　　起了油纹，她把薯仔块一股脑砸下去，迅速后退。慢0.1秒都是对热油的不尊重。甚至挽了挽碎发，收势很是优雅。

　　不是有锅盖么，大哥忍不住笑了声。在她有些幽怨的视线下：「听到厨房有动静，还以为有哪只野猫馋了，才来看看。」

　　他说谎了。其实是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脚步声很轻，节奏比平时乱。怕她，还要往外跑，才跟了过来。

　　他绕到她身侧拿盐，她在给土豆翻面。双手握着锅柄，先是兜着圈摇锅，确保土豆没沾，他放了些盐，她开始颠锅。

　　看得出来她有些功底，但铸铁锅毕竟太重，颠没两下就要放一放。

　　「锅铲在那里。」
　　「哎呀少洗一样是一样啦。」
　　「我来颠吧。刚刚吓到妳，算是补偿一下。」

　　出锅。其实是才关火，周諵拿手一拈就塞嘴里，土豆在舌尖上又被翻炒一遍。

　　呼，呼……别人做的就是好吃。

　　「筷子也不拿？」
　　「不想洗。」
　　「我洗。」
　　「那怎么好意思。」大哥手上的筷子已经被抽走。

　　不用洗碗就更香了。

　　他摇头，笑得眼都眯起来。

　　/

　　她们退宿那日。

　　她自是放假了。还收到韩国客人送她的小花花。

　　白色的吊带长裙鼓起又落下。两手空空。从中午走到日光变暖。

　　到她心目中的最佳日落观赏点时，青草都是橙金色的。还有个背影，快要融进去。

　　感觉挺安心的。可能因为他，是她来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吧。

　　提着裙边，一步一步。停在堪堪听不见彼此动静的距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谁看谁。她们乐得。

　　暖红染透天地时。

　　他手上原来攥着好些暖红色果子。

　　她明明只是很不经意撇了半眼，且落后他半个身位站着——

　　「吃么？」
　　……就被发现盯着人家吃的了。

　　好意思吗妳。但，提子大小，很易入口的样子，一看就很清爽，她走一下午还没喝过一口水。

　　「洗……」「谢谢。」

　　掳走最顶上那颗，两指还尽量避免碰到其他果子。很讲礼貌。她也不端详。

　　一口咬下去，「很甜。」有盈盈笑意，蓄在弯弯眉眼。鬓边一抹丁香色。是很甜。

　　果然。软薄的皮，被多汁的果肉撑得饱满。咬开，似乎有闷闷的「啵」的一声，是脆脆的错觉。酸酸甜甜，夏天的味道。

　　不知是被晒的还是被他的手温的，果子温温的。可能从别人手上抢来的特别好吃吧，周諵感觉很不错。

　　后颈、额头覆了薄汗，被不凉不热的风温温地吹。

　　嚼几嘴就没了。舌面不禁抵住上颚，才回味一下，余光又映入暖红。和他的手。

　　「谢谢。」
　　拿一颗，正要收手——
　　「多拿些。」
　　她便一颗颗收拢。又怕他伸着手太累，或嫌她拖沓，干脆抓了一把。

　　他稳稳托着她下压的力度。

　　满手果子都快要从指缝逃走，他手里竟还有大半把。

　　软皮小颗粒水果真的很易入口，吃起来也没有恼人的杂音。偶尔，果子被咬开，隐隐约约。

　　日落下，霞也慢慢接上酉蓝。

　　「别这么轻易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周諵扭头，见他起身的动作，才恍然。再不回去又该看不到路了。

　　陌生人？

　　秦先生倒是好心。

　　「老大！你回来了！」

　　话音刚落，才发现他身后缀着个小尾巴，大黄的。正把一姑娘的麻花辫给蹭散了？也快把人拱倒了！

　　「大黄！怎么欺负人家！」

　　「他叫鸡毛。」「他不是叫鸡毛吗？」

　　什么跟什么？这明明就是大黄啊？他立刻转头去看那位……

　　「小諵回来得正好！一天没吃东西饿了没？」
　　「不饿呢，刚刚吃了好些果子。」
　　「欸？山里的果子不能乱摘的，吃错是真的要出事……」
　　「你小子操那心干嘛？」「不是我摘的果子。」

　　……不是，他才没来几天？

　　家被偷了，狗也被换了？
　　重点是，她没有自己摘果子，老许说她一天没吃饭也就是不会带着果子出门，果子是在外面吃的，老许一直在这里。排除掉一切不可能……老大，给她，摘果子吃？不会是他偷摸摘一个都差点被揍的那种吧？

　　「红色的？小果子？」

　　「……嗯。」

　　还想问她是不是啥啥味道，但他只吃过一个，还边吃边逃，什么味都品不出来。她还吃饱了……

　　「……妳是？」
　　「什么妳妳妳的，没礼貌！不都跟你说过了咱丫头叫小諵！这都记不住还喊饿饿饿，你是猪吗？」
　　「小諵别理他，他就那臭小子一小弟，小八岁的。」小八岁吗，真巧。

　　……心碎。难道他不是这个家最受宠的忙内吗！但她看着，确实比他小的样子……
　　「老，大——」

　　周諵眨眨眼，这位小弟怎么一脸被她欺负了的表情。

　　「你有了新欢就不爱人家了吗……」
　　哦豁，狗血八点档？她花生呢？
　　「滚。」
　　这就没意思了吧。

　　……

　　「我们不缺人手吧，为什么还要请人啊？」

　　「这不叫请人，小諵不拿工资的。啰哩八嗦的肉吃那么多还堵不住你的嘴。」
　　「啥？这年头，没工资能招到什么……」
　　「人家名牌大学毕业，懂不懂你就瞎说！」
　　「啊？我不是那意思，但名牌大学来这干嘛呢？」
　　「我蛮会拍照的，明天给你拍一辑吗？」
　　老大撂筷了，他不敢说话。其实他也没说啥吧……还有他比她大欸，她那知心大姐姐语气算怎么个事啊喂。

　　「你哥，」
　　「为什么来，你心里没点数是吧。」
　　「……」

　　「吃不下不用勉强。妳刚刚吃了很多果子。」
　　谢谢。「嗯，对哦。」
　　她想说她洗碗，他们才吃几口。要不说出去消消食，秦老师可能会因为她吃不成饭。说上楼好像她在生气。唉。「要喝点什么吗？我去拿。」
　　「没事，不用管他们。妳可以上去休息。」
　　这时候确实需要一个不好面子不怕尴尬的人。偏偏这个人受她牵连，让她这外人听去隐痛。

　　周諵第一次觉得这里还不够大。

　　这里没有人做错，她也没有。破坏他们的和睦、她不该来到这里的念头一直重复，却一直重复，
　　直到她被悲凉彻底笼罩，妥协地想，天下之大无她容身处。

　　明明是多么多么小的一桩。明明她现在安逸地待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里。明明今天很舒心。所以说她分不清。
　　可能无数次搪塞之后，身体不得不求救，但她不想要。想要活着的本能，因为太累。

　　相纸油润，反着光。那张三人自拍的拍立得。

　　唉。小丫头心里肯定不好受，还要给他这老东西解围。

　　想给这里留几张照片，又怕他哪天眼花给不小心删了。都快忘了是几个月前让那小子帮他发出去留个底的了。

　　小子那天说，有个人问他们招不招人。
　　他问：「你要走了？」
　　小子说，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不要工资，问的是能不能来「打工换宿」。简历，自我介绍，甚至还有什么作品集都发过来了。
　　他一听，不得了了，名牌大学毕业，怎么会想来这犄角旮旯。想着难道是什么收购的新套路，但他这也不赚钱啊。
　　小子让他亲自看看。啧，搞得神神秘秘的。

　　欸，不是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想的什么，意气风发自信张扬通通都没有。对方言辞诚恳有礼，也不长篇大论，没说空话大话。末尾还道了歉，怕唐突打扰到他们。

　　是啊，正年青，如果不是因为什么，又怎么会这样选择。
　　多一双筷子的事。或许这就是缘分。
　　他瞅那小子，小子来了句「看你意思。」

　　哼，臭小子。

　　人什么时候来？要不要多买个洗衣机？要添点什么用品呢。得让小子下去接人。

　　丫头贼细心，又聪明，怕是早就觉出来。

　　他打心底里喜欢这丫头。觉得幸好她来了。他俩身上，有很像的东西。他看在眼里，怪心疼的。也都是闷葫芦。

　　没事儿，在这开开心心就挺好，他没想当那讨人厌的八卦老头。但今晚他太急眼儿了，弄巧成拙。

　　放下拍立得。放在相架旁边。

　　相机。她没拿回去。

　　她说这是她第一台相机，用了六年。看不出明显痕迹。除了相机带，有些掉皮。

　　阿言对她的态度微妙，带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敌意。他知道他是醋意上头，她也肯定感觉得出来。可她不反感他。

　　因为她看他的眼神，跟看鸡毛差不多。多了几分……缥缈。

　　觉得他们可爱，会笑，笑意温软。更多时候，她只是这么看着。有种难以辨明的，疲惫感，让她的眼浅淡，人也淡。好像认定那些时候，唯有旁观，好像她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哪里。

　　她拿着相机低头看照片时，也是那般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