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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苦水 ...


  •   「唯独有个帖子说,这代表一种角色的终结。」

      「我不再是她的女儿,我会有新的身分。」心里应该早断了吧,血缘不能了。梦说,断了。

      「我好像,稍微轻了一点,能呼吸多一点,但很快,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过。」

      「我一直等啊等的,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好像一直沉在水里,又好像被吊在半空。好像死了,但它还在跳。」只等来她的声音。等来了她说,她要上班是因为她,为她才要交的水电煤费,如果没了她她就要睡天桥底。类似的话一遍又一遍。明知道的。

      很可笑,可她还是记住了。滋——

      又是那种,能抵抗之前已经烙下去了的感觉。可她不是三岁,她二十三了。高中起就没有让她出过生活费,还想怎么样。对,不能怎么样,她会揪住她学生的身分。讽刺她怎么不搬出去,读书人就是没本事。没钱?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出去卖。原来从未变过啊,小时候就这样。二十年如一日,用在这里,真可笑。

      手上的温度好像不足以安她的心了,才要抬头,「我在听。」跟哄小孩睡觉似的。

      她是平静的。平静的语气,神情。就是气音有些重。
      像这样半抱着她,才感受到平静底下的呼吸。心跳,颤抖。死寂得活生。她是人,人心肉长。

      她反握他手。发麻,所以更用力。

      「我没有保护壳了。一声咳嗽能把我炸醒,受不了,一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话。
      ……
      拖椅子,开门,都会忍不住哭。就紧张,僵住了。然后心跳就很快,很重,每晚都在痛,好累。可是不能哭出声音。
      明明长这么大了,毕业了,不是学生了。还是没办法保护自己。

      再后来。她就算睡着了我还是不得安宁,她一直清嗓或者突然大声咳,这副躯壳里面,就跟地震了一样,永远静不下来,看什么都压不住。你看我来这里很少用电话,用电脑也只是工作对吧。但在那边,就算什么都看不进去听不进去,手也会一直刷一直滑,一直看一直听。耳机买了个降噪的。声音开很大了,还是能听见。小说综艺剧音乐,什么都救不了我,我没有精力再去喜欢它们,活着很难,又不敢死,就在循环里出不去了。
      不能休学,不能不去实习上班,因为休学的话,来年要多申请一次学费资助。理由可能不被受理,我又不会去看医生拿证明。休学也还是要上班,不然也没钱吃饭,而且环境不会变的,不休都焦虑了,休了可能更焦虑。
      大学最后两年,除了必须算出席率的课,和交功课,和不想拖累别人的小组作业之外,我逃了很多课,每天都在强迫性焦虑。」

      「有一个知道我情况的朋友。每次问我在干嘛,我说我没干嘛,躺着。她会回:躺着真好,躺半个月真爽。

      我是不想干嘛。想不了,没力气。之前我还会因此受刺激,或者觉得受伤,觉得不被理解。虽然现在也有点。但我突然明白,痛苦不可比较,不只是因为每个人的痛感不一样。不单是多痛多苦的不可衡量。是个体与个体之间,本来就不一样。层次、需求,不一样。」
      硬要比较就是自讨苦吃。同龄人宣告努力的成果成就、在多小的年纪有多大的作为,她理解。因为她也曾安全过,自欺的安全也是安全。可对她来说,生存,一天生存着,就很了不起了,虽然这些,往往抵不过植根血肉的那些声音。比如,她现在在干嘛。她正在对着,熬过真正生死存亡的人吐苦水是吗。

      脸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的须根。他总是这样,及时制止她。

      她柔柔笑了下,「这可能也是我后面觉得,自己和大学之间格格不入的原因。学术是留给『安全』的,没有生存焦虑,不用想柴米油盐的人。」所以她也不配创作了,没有精力琢磨「兴趣爱好」。无法「专心」。

      「可能很难理解,我也只是,大吐一番苦水,没有逻辑,不需要回应的,你在听就很好很好了。」谢谢你陪着我,不然我一般不会有力气延伸,只会斩断,然后不知名的乱麻钻在四肢百骸里,没有出口。真是越大越小气,越受不住气。

      諵諵,如果不是被无数次触发,反覆积压……积压的速度吃状态,容量也不会是无底洞,触发却可以蛮不讲理……又怎会有苦水大番。吐苦水是个累活,吐多少,自己也苦多少,所以倾诉欲也来得不易。可能满溢到舌根都发苦,才会想吐。
      长谈的她,和上次一样,不看他了。

      「你看,虽然我语气听起来没有怎么样,但其实字里行间都是有怨气的。我做不到豁达淡然。听起来淡,只是因为这里,」她指着心脏,「死掉了一部分。」

      「不过,都是以前的了。现在我可能就不这么想了。但是,如果哪天……」为什么,她为什么好像总是在推开他,为确认他是推不走的吗。这跟动不动就提分手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缓缓吐气,摇头。

      「妳本来想说什么?」他捏她手:「是我要听的。」

      她在他怀里也开始蜷缩。

      「如果哪一天。」
      「你觉得面对这样的我很累,记得一定,一定要说,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想你心里很辛苦,但是一直忍着。」比如现在,判断她想不想说某些话,然后绕开话题或者自己揽过责任鼓励她说出口。
      「我更不喜欢这些全部都是事后才知道的感觉,那会让我觉得,从前的一切可能都只是我单方面臆想的自私的美好……不是想和你分开的意思。」但如果你累了,我会很感恩地放你走的。毕竟你现在才被告知关于我的其他真相。
      「你给了我很多很多爱。但你看,

      我还是好不起来。我的思维模式,固化在那里了,可能一辈子都这样。

      我每隔一段长时间,就会偶尔发现一次,兜了那么大一圈。结果跟我最不想成为的人,某程度上是相似的。比如,都会把钱花在买衣服上面。说不上来为什么的,才最可笑。」

      她可以说,为喜欢看着洗衣机运作,为可以暂时不看手机,或者偶尔偶尔掩盖哭的声音。可以完全地操控它,看着清水搅出泡沫,泡沫被冲成清水,可以甩干,可以变干净。可这种操控欲也很像那谁。洗衣服就一定要洗新衣服吗。所以才买衣服吗。可笑。

      「又比如,煎炸的东西我会比较有胃口,喜欢喝可乐,是因为小时候想吃的时候吃不到喝不到。我不那么喜欢吃糖了,因为小时候吃很多。我讨厌吃菜、水果,都是因为小时候,但这些喜好已经是我的了,割不走的。」

      还有如今被她正视作躯体化的种种。解离,时刻不松懈的筋肌,对了,她的咬肌应该是在罚她。既然不用来吃饭,就用在梦里,咬紧牙关……
      和,以前幻想的世界,曾经救她无数次。偏偏在二十年后分崩离析,又时不时交叉跳出来作祟。她厌恶它们,很长一段时间。
      可能是埋怨,为什么不能是个黑洞,就算不是,为什么不能再骗她久一点。她像是失去了所有表皮。

      真皮层,哪怕曝露在空气里,也生疼。

      于是,终于放弃了,毕业工作搬走,的这个执念。她可能真的无法了。然后,然后。突然有一天,她有动力打开备忘录,久违地写字。

      再次共情了从前的自己。想像,还是能让她去到去不了的地方。出逃。一边逃,一边应激。很割裂。
      还有点不可置信。这次的状态又够燃多久。一小时,半天。一星期……其实越久越好。但又,越快越好。

      也曾诘问,不知向谁。为什么要这样,要经历这些。可当她推动,安排故事人物的命运时,仍会让她们经历苦难。信奉苦难中成长蜕变?她也是这样被推着走的吗?就必须得这样吗?不痛不行吗?可说来滑稽。

      这些问话对那时候的她而言何尝不是何不食肉糜。
      陷入泥沼里的人,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偏偏不挣扎就不至于淹了口鼻。好像又能活了。只要还有那么一点想走,攒得了那么一点力气。
      这一点那一点,全滴在备忘录里。

      「这应该是我人生最大的课题,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因为所有的无论什么,卡住,都是因为这个,所有让我觉得难的关,追根究底,好像都在那里。我之后可能会一直提一直说,一直因为这个课题被刺激,好像会一直停在那里。

      有个学心理学的朋友,几乎是一年也见不了一次。但就,每次都是,别人分享完近况,问我,我只能说,还是那样,没什么特别的。因为我还是困在那里。

      有一年他说,他见过的很多原生家庭有问题的人,都很强,能闯出一片天,可能他的本意是想表达,我也可以的吧。但我当下就觉得,可能我承受力还不够,我太脆弱了,是,我就是不能,我做不到。」

      以前真的没有想过,以后,成年之后,会是这样的发展。连呼吸都累。以为顶多一直体弱多病,状态忧郁一些。但原来病了很久,是她骗过了自己而已。跟身边的同龄人不一样,原来也不是错觉。早熟的人最晚熟,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好像,一眼就能看到这一生的头。

      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可能会想换成,可见的病灶?
      内里腐烂,说也没用。朽到外层也起霉斑的时候,说不出。

      周諵没怎么感觉手抖,也不发冷。
      他怀里,太舒服了。

      她说得对,语言有局限性。他想说很多很多,不知从何说,不知如何说。

      「我很小的时候,羡慕有娘爱有爹疼的孩子。」

      「就算奶奶爷爷,任何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来都好。但我错了。」有些人,有不如没有。本来就扭曲的人不会因为成为别人的母父、亲属而正直。她们尝到权力的滋味,就会以为自己能主宰一个,人,的生死。不敢用冷兵器,没关系,同缘的血就是最好的武器。

      他呼吸变重。

      「我以为妳,未必想听这些话。我之前就想说,现在更想说了。我。」

      「我想一直一直陪在妳身边。一直和妳在一起。」

      「妳很厉害。」

      「一定有很多次,走向各个极端的机会。妳还是走到了今天,长成,最美好最美好的样子。」

      一滴。

      砸落在她肩窝……

      是泪?

      「谢谢妳没有选择离开。」他太清楚,活着,才是最厉害的,活得善良,最磨人。用只字片语,概括深刻,太残忍。

      「不过有一点,妳说错了。我对妳,还有很多很多,没来得及,表达,表达不完的,我只能更爱,更爱妳。」

      「妳会好起来。离开了,日日洒盐的环境,就算不是这里,就算没有我,妳也会好起来,因为妳在遇到正常的人,待在正常的环境之前,就已经奋力生存下来了。妳是知道的,心里一定清楚的,只是太累的时候,没有想起来的力气……不是。」

      「妳不是没有力气,是花光了所有力气在生存上面,所以想不起来。」

      「……」

      「应该有人问过妳。如果没有经历这些,妳觉得妳会写出那样的作品么。」她的词、曲,那样深刻,凝炼。倔强。其实跟她自己一模一样,既坦承脆弱,也深埋它。

      好神奇呀。

      「可能不会吧。让我选的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想要像现在这样,还是没有这些感受感知,也没有糟心事。」她唏嘘一声。「什么是既要又要,这就是。」

      「我觉得会。细腻、通透这些,是天赋也好能力也好,都是妳的。只是别的不好的东西会催化它,让它对妳有杀伤力。」

      「……」是哦,不必是全,或无。

      「真的。」
      「妳多跟我说说这些,想说的时候。」

      她的梦,是她的隐喻。她是作者,亦是译者。

      「……我都说得差不多了,没有神秘感了现在。」
      「不会。」
      ……
      「有人打猎那天,你记得吗。其实我还蛮开心的,我终于可以直接跟人说,我不怕死。」
      「生死在每个人心中的份量都很不一样,再有同理心再细心再同频的人也是,会想从我身上摸索出某种真实答案——我不想死,我自爱,我有求生欲。」可他偏想听她说,她不想活了。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也不怕。」
      「但我怕痛啦。」太贪心了吧?

      「妳说过,有时认同万物皆一。」
      「等这个有时到了,妳可以,当植物,只吸收养分活着,或者当动物。无所顾忌一点,可以释放本能。」
      「养花草养动物的人,是什么心态,我就是什么心态。说养不恰当,我想说的是,这里不会有,妳,错了、妳哪里不好、哪里让谁不满意所以被驱逐抛弃的模式。」
      额头对碰:「妳也是这么告诉我,滋养我的。没有黑白,不必是全黑全白,本来就是不同的灰。」

      她扁着嘴,终于委屈了。
      「你没说完,我的原话是,灰也不是纯粹的灰,放大了,应该是一个个像素点,有黑有白有灰,看起来才是灰色的。」

      他抚她的发:「对。」

      「她们嘴上都认同类似的话,可是,没有人喜欢灰色。」

      「但她们都是灰色的,我也是,妳也是,我喜欢同类,妳还太白了,还可以灰多点。」

      「你才是太白了。」

      他握起她的手,和他的拼在一起:「妳说谁白?」

      她哭了又笑。也好,也好。

      一发不会不可收拾。有人接住了她,捧起她。一点一点熨抚她。她只管往下跳,本就支离破碎也能跳——

      我喜欢妳,喜欢妳的任何模样。
      每一面我都想看想碰,每一片都是足够完整的妳。
      碎着,或者拼起来,都好。只要妳没那么累。
      反正我会一直缠着妳。妳想甩开也没用了。

      ——一碗暖呼呼的芋圆,压着页信。

      还有罐冰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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