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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不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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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
  暴雨泼向黑窗。
  高处星点霜白,纵横交错的水流抹开一屋死寂,病床边张张人脸披白褂,默不作声、面色沉重、欲言又止,垂头耷脑地仿佛在举行默哀仪式。
  仇书单手抱着玫瑰走进病房时,恍惚以为自己揣了捧白菊,接着便该有人道“请您节哀”。
  节哀……
  仇书顿了下,他听过太多“节哀”,也当过被“节哀”的,此刻却无端想起今日西山陵被遮去的雨,迷离伞下有人怀抱玫瑰——他记起这些,离逃走的人又近一步,却在刹那间被某种遥远的相似打乱。
  仿佛他曾在西山见过那人……当真是糊涂了。
  仇书自嘲地歪头,除去事故、药物和祂的影响,他对记忆一向理得分明,西山陵作为其中一个锚点,清晰得他能回忆起送仇老先生走的那天也是下雨。那之后他独来独往,见过的人着实也不多。
  这么想着,仇书于一转精彩纷呈的脸中寻到眼熟的面孔。
  “……李主任?”
  “诶。”白大褂里一颗锃亮的地中海应声拔高,严肃的脸黑如锅底,在看到某位少爷后忽然开始地动山摇地掉黑粉。
  四目相对,仇少爷被呛得终于从方才顺手摸床头柜的行径里回神——难怪熟,这家私立医院他光顾多年,隔壁就是他的专属病房。
  “……人呢?”回家的仇少爷脱口而出问。
  玻璃送来急促不安的雨声,只见原本躺着人的病床空空荡荡,被拔掉的针管勾住床单,旁边大片尚未干涸的血迹,那位置靠近心脏,相比起“人不见了”,更像是“人被捅了”。
  难怪都跟见了鬼似的。
  仇书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角,被多年来屡次出入精神科办公室的李主任瞧见,他眉毛一剔,身旁护士顿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病房里响起已然压过的浑厚骂声。
  “人人人,多少年了你还跟我要人!”李主任火冒三丈地拿笔隔空点了点少爷,然后大手一挥开始赶鸭。
  “都站着干嘛,病房不巡了?病人不管了?这儿是丢了人,不是死了人,你们一个个只会动刀扎针的是能撒网捞还是调监控啊!”
  “……”好有道理。
  动刀的扎针的你看我我看你,一群人点头捣蒜如虾米。
  然后谁也没动,齐刷刷看向仇少爷。
  李主任:“……”
  仇少爷观一出“蒜蓉蒸虾”观到自己头上,贴心地后撤半步:“怎么?我挡——”
  他话音戛然而止。
  眼前突然一阵抽魂夺魄般的眩晕,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见白衣天使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仇先生!”“仇少爷!”
  天使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宛如菜市场卖力吆喝的大妈大爷。
  仇书身处其间莫名其妙,兀自搂紧了玫瑰,李主任矮胖的身体在这时骤然抬高,猛一跺脚说:“他他他——别让他看着血!”
  .
  仇少爷被暂时和他那“走不了”的玫瑰一起安置在沙发上。
  李主任端着医生的慈祥给仇少爷盖上毛毯,一转身,因为少爷住院连夜赶来的小心脏直呼“受不了”。
  他单手叉腰,摸了把光滑的头顶,招来唯一“幸存”的扎针护士:“你说说什么情况。”
  “我、我来换药,就发现人不见了。”护士苦哈哈道。
  李主任点头,静待下文,结果半晌没听见响,一抬头见小护士瞅少爷瞅得起劲,也不知在抿嘴笑个什么!
  “……咳咳!”李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清嗓,“没了?”
  护士瞬间收笑,悻悻摇头道:“还、还有什么?”她是发现人不见了,又不是跟着人跑了。
  李主任镜片后的眼谨慎一眯,似是想到什么,他将护士拉到一边,小声问:“比如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护士头顶“死脑快想”四个大字,在李主任莫名“贼眉鼠眼”的注视下灵光一闪,说,“病人到没什么奇怪,不过仇、仇先生在病人手术的时候突然醒过来,非要给人签病危通知书。”
  护士心道“怕不是撞出感情了”,余光偷偷瞟向沙发上的人,手术室前那一幕因着那张半露的脸又开始循环播放,弟弟虽说跑了,但人活着,不是be就是he啊!
  “这就奇怪了?”李主任嗤笑一声,仿佛在这位少爷身上遭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大风大浪,欲言又止地瞥了少爷一眼后,他憋着气问,“那小孩身上有没有、就、就是那种不同寻常的伤?”
  不同寻常。
  护士冲着这四个大字愣了三秒,然后,李主任看见自家科室护士一言难尽地瞥了眼他的脑子,似乎在说:“主任,你大把年纪哪来的奇思妙想。”
  “主任,”护士眼神杀完,这才一字一句用语言攻击,“仇先生是开车意外撞了人家,不是非、法、虐、待。”
  可惜李主任人老如顽童,皮厚反弹一切伤害。他一边嘀咕“谁知道呢”,一边戴上医用手套,走到沙发边轻扒开仇少爷的眼皮,然后拿瞳孔笔灯照了照。
  “多少年毛病了还往跟前凑。”
  李主任看不过眼,语气里活要将少爷的眼珠子挖了去。但听有人敲门,他又顿时端出“百年老字号”的模样,侧身望见来人,道:“宋先生,监控查得如何?”
  “李主任,叨扰了。”宋厌之手中拿着平板,微微欠身,走到近前对护士温声说,“没事了,你先去忙吧。”
  “哦哦好。”护士诚惶诚恐,揣手走之前瞧一眼躺着的,再看一眼站着的,最后悄咪咪给了李主任一记眼刀。
  李主任毫无所觉,宋厌之倚上沙发扶手,微垂的眼掠过毛毯某处:“李主任,您对仇书可能有些误会。当年的事我不清楚,仇小少爷是做了什么能让您这般?”
  “那能有什么误会。”李主任矢口否认,眼睛作眼睛鼻子作鼻子地说,“我只是个医生,不管病人私事。”
  “那便好。”宋厌之挑眉低头,李主任顺着望过去,只看见仇少爷的脑门……和一头长发。
  太不聪明!
  李主任心里愤愤,活像一个眼瞅着孩子长歪的家长,就听宋先生“添油加醋”说:“主任,烦请再调保安到附近找一找,毕竟是你们医院的病人。”
  “是我们医院的人没错,”李主任背手挺胸,“但具体是谁的人可就不清楚了!”然后用力摆手,“已经在找了!你看着他点,我看他住那劳什子院纯粹闹着玩!”
  宋厌之颔首听训:“确实,所以他今日搬出来了,兜兜转转还得是贵院。”
  作势要走的李主任:“……”
  “……好个屁!醒了赶快走!”李主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冲到门口后轻手轻脚挤了出去。
  片刻。宋厌之走到病床边看了看,罢了道:“我以为他醒后会来报复你。”
  “他?”沙发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薄毯下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指尖捏着玫瑰瓣不轻不重地捻,倦懒的声音嗤笑道,“他怕是躲我还来不及。”
  “可惜了,”宋厌之将平板递过去,“某些人不知道,他越逃,仇少爷越上心。”
  “你怎么不当着李主任面说,好给他乏味的中年生活找些素材。”
  仇书撑坐起身,一双眼比晕倒前都要清明,俨然醒来已有一会儿。他接过平板,点开监控视频看。
  宋厌之靠在一边转佛珠:“所以你当年到底是做了什么,能给李主任留下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记得,当年奇怪的事多了去了,可能是他撬开过我的脑子,但没看到祂吧。”
  “我次次问他,他都是这么说的。”
  仇书漫不经心道,画面里少年出了病房,绑着石膏的腿虚踩在地上,扶着墙一瘸一拐走到护士站后借了拐杖,不久便消失在长廊尽头。
  他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颓败,病号服下的身体缠了好几处绷带,像一具不知何去何从的行尸走肉,眉眼间随着走动幅度晃过惘然、迷惑、空茫……
  那最后一眼,他看向楼梯口的监控,混乱的眸透过屏幕,遥远又相近地与仇书对上。
  “!”
  仇书呼吸都滞了几秒。
  宋厌之却对这一下并无感觉,似乎少年没有再看谁。
  仇书深呼口气,攥来刚在毯里窥墙角捏剩下的半朵残玫,听宋厌之说:“他从消防楼梯走的,只几个出入口有监控拍到他,附近则和警察联系过了,都不见他的踪迹。”
  “腿是真折了,人逃得倒快。”
  残玫随意拨弄着屏幕里的少年,仇书搭在下颌的食指蹭过牵扯的唇角,继而揉上太阳穴。
  他将视频进度定格在那一眼。
  你到底是谁?
  人,还是鬼?
  和祂……又究竟有没有关系?
  宋厌之:“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嗯?”
  一无所知,便有千百迷问。仇书闻声回神,指尖抚上玫瑰瓣:“打算……”他停了停,将玫瑰翻过来,眸中一凝,指腹磋磨,“打算改道回府。”
  “你呢?”他偏头问,“不好意思半夜害你来医院一趟。”
  “在哪大差不差,你可是我唯一的单子。”宋厌之起身道,“你休息会儿,我去找李主任办出院。”
  “谢了。”仇书抿唇轻笑,“哪天我回老宅找些养生古籍给你,免得年纪轻轻肾虚,猝死在酒吧。”
  宋厌之偏头:“某人‘清心寡欲’,可别说我。”
  仇书笑了声:“那让我清心寡欲,你回酒池肉林,一周后,莫要忘了关灯。”
  啪嗒。
  门禁灯灭,明暗交界归于虚无静寂。仇书呆坐了会,拾起不知何时凌乱的玫瑰花束,俯下身,果真嗅见淡淡的土腥。
  它掉在地上了。
  黑暗里某个画面若隐若现,却又像在厚重帘幕后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仇书拎着玫瑰起身,悄无声息朝床边走去,仿佛他拿的不是弱不禁风的花,而是削铁如泥的刀。
  被褥塌陷,褶皱里的血似乎活了过来,沉疴般的暗色流向空寂里唯一的人,却在将要触碰时被一枕头断了去路。
  “你拿什么骗的我?”
  冷雾似的黑里忽而渗出一缕笑,它贴着不知谁的耳廓擦过,一枝枝玫瑰被抽出,再轻置枕上,更多的血淌下来,你我不分,虚实难辨,直至一根格格不入的木枝砸落——
  哗!
  暴雨狂倾。银电劈开半人半鬼的脸。
  “哎哟哟哟——!”
  小区保安室,昏昏欲睡的严叔脑袋一个颠簸,原本暖黄的窗上突然现出一道黑森森的人影,若非保安室媲美鸽子笼,严叔的屁股能搓着火挪出五里地!
  “你你你——来者何人?!”严叔扯着嗓子吼。
  瘦长黑影似是听懂了人话,他抬手轻叩三下玻璃,指了指侧边的门。
  “呦吼吼!!”
  严叔只见“它”轻蔑挑衅,慌里慌张抄起旁边桌上的盒子,“哐咚”一响,有点重量,严叔将它举到头顶。
  紧密雨声里难闻脚步,严叔摆阵以待,等门前小块光晕落下影子,他手臂蓄力。
  三——二——
  “一!!!”严叔一屁股跌进脆弱的躺椅,哀嚎霎时直冲天花板,“哎呦吼!仇先生深更半夜的你这也忒吓人了!”
  “深更半夜吓人”的仇先生愣在原地,一时之间说不清到底谁吓了谁。
  “抱歉。”仇书眨了眨眼,几颗水珠砸上地面,“卡忘在家里了,方才看您睡得香,不忍打扰。”
  “哎那哪能香啊。”严叔回过魂,嘿嘿一笑抹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两手一抻,“仇先生回得正正好,你有个快递在这。”
  “快递?”仇书垂眸看那长方状不大不小的盒子,麻木的意识没有想起有什么陈年购物。
  “对,就快转钟的时候送来的,他想进去,我没让,就放这了。”严叔说着作思索状,两手下意识揣着盒子兜一块,“那人也搁窗外站着,我没看太清,但眼瞅是个正经人,就这时间挑得太适合闹鬼了,咱小区也不是谁都能进啊。”
  正经人。闹鬼。
  仇书僵硬的手指动了动,摸出手机后点开某个软件,却不见重合。
  不是他,那又是谁?
  仇书皱了皱眉:“严叔,明天能帮我找人调一下监控看看么?”
  “好嘞包在叔身上!明天一早就去跟管理员说。”严叔“蹭”地起身,拿把伞递给他,“仇先生淋了雨,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千万记得喝感冒药,对了,仇先生家里有药没?”
  仇书勾着伞想了想:“有,谢谢严叔。”
  “多大点事。”严叔大手一挥,快递盒差点蹦出去,“那这快递……要不咱现在给它拆了?”
  严叔看上去很兴奋。
  “没事严叔,我能上哪惹恨啊。”仇书笑了笑,从严叔手里拿过快递,“谢谢叔的伞,麻烦再给开个门,让孤魂野鬼先回去吧。”
  仇书在疗养院住了半年,但不是一次没有回来过。相反,他雷打不动一周一次,与宋厌之说的“感觉”也并非为转移话题的胡编乱造。
  这半年里,他确乎偶尔有过某种感觉,它催着他回去,打开那扇门,进入那个家……然后呢?家里有什么?
  仇书始终没弄清楚。
  这次他又在玄关站了好一会,等寒意快将身体浸透了,他才木偶人似的一动一顿,拎着“快递”坐到沙发前的毯子上。
  摇了摇,似乎是个什么小物件。但盒子缠得严实,仇书在茶几下没找到剪刀之类的东西,倦意已经山呼海啸地涌上来,紧接着是恍若坠入深海的阴冷。
  算了,和祂能有什么关系。
  仇书扒了扒脑袋,手指被长发绕住,他懒得动,就那么撑着头,另只手再次摸出手机。
  逃得还挺远。
  仇书在幽光眯起眼。
  屏幕上的黑点仍在移动,他忽然又来了兴致,从厨房拿了把刀,一心二用地将盒子割开,然后双手一扯。
  咚!
  冷寂屋子里响起阴沉的一声。白帘落下虚光,一只木雕的佛像猝然与仇书对上视线。
  黑红交缠。
  佛有一张面目不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