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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规矩与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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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风凉凉的。巷口挂着一层薄雾,地上潮乎乎的。两口破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米香混着柴火味儿,顺着院墙往外飘。孩子们端着破碗排了一条弯弯的队,个个把脖子伸得长,眼睛盯着锅沿儿,谁都不想错过。
“别挤,慢慢来。”顾青用长勺舀粥,勺沿儿一圈白沫,她用手指背轻轻抹开,递给前头那个,“烫,吹两口。”
“青青姐姐,今天粥里有米粒!”二丫把碗举得高高的,眉眼都笑弯了。
狗剩把鼻子凑到锅边吸了一大口热气,差点被呛到,咳了两声,眉飞色舞:“不止一粒!我看见三粒!”
“排好队。”柱子坐在门槛上,木棍横在膝盖上,眼神跟狼似的,“一个一个来。”
路盼踮着脚,掰着指头点名:“阿二、铁生、小石头……下一个是虎子。”
虎子把破碗往前一伸,又赶紧缩回去,小声问:“能多来半勺吗?我一会儿要挑水。”
“行。”顾青给他多舀半勺,“慢点,别烫着。”
小团子睡在二丫怀里,嘴巴一张一合,像梦里也在吃东西。二丫用指尖轻轻点他的鼻尖,小声说:“吃吧,小馋猫。”
巷口的木轮“吱呀”两声,车夫老李扛着担子来了,肩头衣裳湿了一片。他把米袋往地上一放,长出一口气:“顾姐,米放这儿。我那边还有半袋,要不要?”
“放这儿。”顾青擦手,从小木盒里取出一方旧铜印,写了“某月某日,车夫老李挑米一担”,按上角印,吹一口气,递给老李,“押条你拿着。”
老李见牙不见眼:“拿着这个,回去好跟婆娘交代,她就不唠叨我当冤大头。你们今天加点姜片,孩子暖胃。”
“我记账本上。多谢。”顾青点头。
推豆腐车的胡三推到门口,抬手把两块豆腐、一筐豆腐渣往桌上一放:“渣摊饼子吃,省米省柴。别客气。给我盖个印就成。”
巷尾胡婆拄着扫帚,嘴上骂骂咧咧:“别踩我门槛,踩坏了我找你们算账。”骂着呢,又从怀里摸出一小袋盐往桌上一丢,“拿着,稀汤没盐没味儿。上回我孙子在这吃了一碗,回去没闹肚子,我就放心。”
裁缝徐嫂抱来一叠改好的小衣裳,针脚密密的:“袖子短了点,裤腿挪了两层,先穿着。钱先欠着。你把我名记板上,我男人就不嘀咕。”
围着看热闹的街坊议论:
“这小姑娘心真软。”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也有人嘴碎:“外乡的小娘们儿,收这么多娃,图啥?”
“可别是什么歪心眼。”
顾青把眼皮垂得更低。她手指在衣角上搓了又搓,嗓子像卡了根刺,半天挤出一句:“谢过大家。我把谁给的、什么时候给的,都写在板上、印在纸上。以后要是用上钱,拿押条来兑。我不赖账。”
她把小木板“啪”地立桌边,板上黑炭写得清清楚楚:
“胡三:豆腐两块,渣一筐(押条)”
“老李:米一担(押条)”
“徐嫂:改衣四件(欠工钱二百文)”
“胡婆:盐一袋(押条)”
“看不懂字的,我念给你们听。”顾青抬头,把嗓子压稳,“没印不认账,不对印不出物。谁要是说我糊弄人,我拿这板子去官里说。”
胡三哈哈笑:“这就对啦。白纸黑字,婆娘也不骂我了。”
老李举押条晃:“押条在我手里,心里就实。”
徐嫂叉腰:“谁敢说不是我改的,我拿针线把他嘴缝上。”
胡婆抡扫帚:“谁再胡说八道,我先给他一棍。”
沈砚靠门框摇扇子,嘴角挂笑:“人不是傻。你把话说在明处,人就敢把东西放你这儿。久了,连钱也敢放。”
顾青没理他,耳朵却听进去了。她把角印又按了一遍,指尖沾了红,像在给自己壮胆。
——
午后,人多。队伍里挤进来两个个儿高的“新孩子”,帽檐压得低,脸上抹灰。顾青看一眼,没拒绝,让他们排队。阿桃低声问:“记不记名?”顾青想想:“先记个外号,回头再问清。”
傍晚,柱子牵着狗剩过来,压低嗓子:“青姐,那俩不对劲。”
“哪儿不对?”
“走路外八,脚尖老蹭门槛。手指白净,有白粉,不像干活的。”柱子学着那两人走了两步,夸张把脚尖往外撇,“像这样。”
狗剩使劲点头:“他们还问我‘晚上谁守门’,问了两遍,还摸墙角。”
顾青心口一紧,余光扫过去,那两人正缩在人群后东张西望。阿魁站起,三步两步过去,把两人拎出来,轻飘飘一推:“报名字。”
“我叫小福。”
“我叫阿强。”
“哪儿的?”
“城北的。”
“谁带来的?”
“我们自己来的。”
“去过南门没有?”
两人对视一下:“没。”
阿魁眯眼,声音冷:“滚。再来摸门,腿给你打折。”
两人脸色一变,什么也没说,灰着脸退了。人群里窃窃私语:“她这儿到底干啥?”“别真是拐子窝吧?”“娘咧,那可不得了。”
顾青脸色一下白了,手心全是冷汗。她咬住嘴唇,强撑着把这一锅粥分完。
——
第二日午后,院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冲进来,哭喊:“我的崽!娘可算找着你了!”
她一把抓住队里的瘦小男孩。孩子愣了一下,眼睛一下亮了,哭着喊:“娘!”扑过去抱住她腰。
顾青心头一软,眼眶当场就红了:这孩子也许终于有家了。
可下一刻,孩子的身体一僵,哭着哭着,悄悄往她这边缩,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袖子,指节发白:“青青姐姐,我不走。”
顾青心里“咯噔”一下。她压住慌,轻声问那女人:“大娘,他叫什么?今年几岁?”
“叫……叫小柱,今年六岁。”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青心里一沉:这孩子叫小宝,今年才五岁。她眼神冷下来,声音也硬了:“他耳朵后有颗黑痣,在哪边?”
女人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人群里一下炸了:
“假的!”
“来讹的!”
“连痣都不知道,还当娘!”
沈砚倚门,扇子一合,笑容却冷:“你说你是亲娘,连孩子的小痣在哪都不知道?这做戏做得粗。”
女人眼神乱飘,骂骂咧咧想再扑,被阿魁一把按住肩膀,声音冷得能结冰:“再闹,送衙门。”
女人缩了一下,恶狠狠扔几句脏话,灰头土脸往外钻。胡婆抡扫帚打她背,“滚滚滚,黑心肠的东西!”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死抱住顾青脖子,手不松。顾青把他抱紧,眼泪也掉下来:“不怕,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湿透了,手一直在抖。沈砚看着,嘴上还是不饶人:“青丫头,你刚才差点被骗。以后该问的细节,先问清楚,再掉眼泪。”
顾青咬住嘴唇,点头,没回嘴,眼圈却更红。阿魁瞥她一眼,眼神绷紧又按下去。
——
傍晚,顾青把小木板搬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别抖:“我把今天收的东西再念一遍。车夫老李,米一担,押条在他手里;胡三,豆腐两块、豆腐渣一筐,押条在他手里;徐嫂,改衣四件,欠工钱二百文;胡婆,盐一袋,押条在她手里。谁要看,我现在就念。看不懂字的,我念给你听。”
她停一下,又说:“以后,没印不认账,不对印不出物。谁再乱说,我拿这板子去衙门。”
老李把押条举起来:“对,是我送的。”
胡三拍大腿:“对,我送的。”
徐嫂叉腰:“我做的衣裳,谁敢说不是我的,我拿针线把他嘴缝上。”
胡婆杵扫帚:“谁再胡闹,我先给他一棍。”
人群安静一瞬,随即有人点头:“这丫头说得明白。”也有人嘀咕声小了。孩子们站在顾青背后,小脑袋一个个探出来,表情紧张又骄傲。
——
夜里风小了。阿魁绕墙走一圈,停在墙角,抬手抹掉几根细细白线——粉末画的小箭头,指着院门。他捻起粉末看一眼,回头低声对顾青:“又记号。”
顾青脸色白:“那怎么办?”
“盯。”阿魁说,“抓现行。”
“我去巷口晃两圈。”沈砚把扇子别到腰里,“顺带看看哪个嘴碎在乱传。”
第二天,太阳升得慢。孩子们端着碗往里挤,队伍外多了几张生脸。有人眼神老在门槛、墙角转,像找什么。
“别挤。”柱子用棍尾轻敲台阶,“一个一个来。”
忽然,一个瘦孩子“哎呀”一声,被人从后领一把拽住往外拖。那手劲很硬。
“干什么!”老李两步冲上去,一脚把那人踹翻。胡三扑上去,三两下按住他的手。手里白布、绑带、粉末、木娃娃“哗啦啦”滚了一地。
“人赃并获!”围观的齐声喊,“报官!”
里正提着木牌跑来,气喘吁吁:“谁先看见?谁动手?都说清!”
“我先看见的。”老李大声,“我踹的。”
“我翻的包!”胡三举手。
“这人前天装‘娘亲’来闹过!”徐嫂也喊。
捕快带人来了,当街把人按倒,绳子“刷刷”缠住,往外一拖。那人还挣扎,被衙役一棍敲在小腿上,哀嚎一声,老实了。
“顾姑娘放心,”里正对顾青拱手,“有证、有人看见、东西也齐,咱们按规矩来。再有人盯你这儿,先撞上官里这道墙。”
顾青抱着刚被拽的那孩子,手抖得厉害,泪珠直掉:“没事了……我不会丢下你们。”
孩子在她怀里哭得直打嗝,手指掐得她袖子褶子都起了印。
那晚,柴房里铺了新稻草,还是有点潮,但孩子们睡得很沉。有人翻个身叹口气,有人在梦里咂吧嘴,有人小声说梦话:“别抢,我的饼……”
柱子靠门框打盹,棍横在膝上;阿魁坐在门边,眼没合,像条不睡的狗;沈砚躺门外石阶上,扇子盖脸,腿伸一伸,嘴里嘟囔:“白当看门的。”
顾青坐火堆旁,火光映得她眼里亮亮的,鼻尖红红。她把小木板翻过来,歪歪扭扭写了几句:“只收孩子。吃饱,夜里有地儿睡。不许一个人出门。有人敲门先问话。认亲先问名字、年纪、耳后痣、手上疤。有人送东西留押条。谁闹,叫里正、叫捕快。——我不丢下你们。”
她把最后一句写得又大又重,像跟谁发誓,又像跟自己较劲。写完,她把脸埋在胳膊里,肩膀轻轻抖了几下,过一会儿才抬头。
沈砚把扇子从脸上拿下来,坐火边,拿树枝拨火:“小青子,你这板子越来越像回事。白纸黑字,有押条,有人作证,谁赖不掉。”
顾青抬眼瞪他一下,眼里还挂着泪:“你就会损我。”
“我说实话。”沈砚叼着草根,笑得欠,“明儿我陪你转两条街,看看谁愿意把钱寄你这儿。”
顾青没避,抱紧板子,声音稳了:“不用等。明天我自己去。我说清楚,谁愿意寄闲钱,押条我出,对印我押。钱先不多,试着来。白天看门,晚上换人守。两次兑钱,正午一次,日落一次,过了不兑。匣子做双锁,一把我拿,一把阿魁拿,开匣两把锁都在才开,点三遍数,一个字不差。”
阿魁把靠墙旧木匣抬出来,拍灰:“我钉铁皮,匣盖里边加重。锁我去找。柱子守里门,谁来兑钱先看手指,有粉的、有伤的、眼神躲的,都盯紧。”
“嗯。”顾青应得干脆,“阿桃跟我,路盼认人,谁说过什么你记在心里。狗剩别乱跑,留屋里帮铁生拉风箱,屋里要有人声,别让人摸黑进来。二丫照看小的。”
“我记着!”路盼挺直脖子。
“我不乱跑!”狗剩举手。
“我守门!”柱子捏紧木棍。
顾青“好”了一声,眼里的虚火灭下去一半:“就这么办。”
——
第二天一早,雾还没散。顾青把头发绾紧,抱着木板,亲自出门。阿桃背着小木盒,跟得紧;路盼拽着她衣角,眼睛滴溜溜转。
第一家去豆腐坊。胡三正抡刀切豆腐,见她来,笑:“要多几块?”
“胡三,我来说钱。”顾青把木板一立,“你铺子要兑钱,怕丢。你把零碎的钱寄我这儿,押条你拿着,要用就来兑。正午一兑,日落一兑。头三月不谈利。你手头紧就兑,不紧就寄。今天试一把,三百文起,别多。”
胡三哈哈笑:“成,试你。我这零碎多,婆娘老说怕丢,锁柜子里也不踏实。”他从柜台里抠出一包碎银子倒到案上,“你数。”
顾青先写“胡三寄三百文,某月某日”,让胡三按指印,自己按角印,面前当着他数三遍:“一百、一百、一百。”收进盒,押条递回:“押条你拿。这条纸是你的底气。”
胡三笑得见牙:“你这脑袋瓜不输我们男人。”
第二家去老李家。老李捅炉子,婆娘叨叨:“放屋里怕丢,放箱子怕撬。”
顾青把四条规矩念一遍,又说双锁匣的事:“两把锁,两个人在,才能开。兑钱一天两次,过了不兑。五日一张名录,贴门口,谁都能看见自己名字。谁来闹说我吞钱,我拿名单、押条、见证人一块去衙门。”
婆娘想想,点头:“这话说得明白。寄。”
第三家去米行“王记”。伙计一见顾青,笑不真:“姑娘又来对单?”
“不是。”顾青平声,“问一句正经话:你家要不要寄零碎钱在我这儿,押条在你手里。以后你要查,我拿名单和账本给你看。你不用,就当我没来。”
柜台后掌柜探头,上下打量她,慢慢笑:“口条利落。零碎钱不值钱,可以试。可你记住,‘王记’这两个字,你给我看好了。”
“我不敢乱来。”顾青坦白,“我就管一口匣子,白天开,晚上关,两把锁,三次对数,两次兑钱。你的钱来,我记你的名;你的钱走,当面点给你。写错我认,吞钱我赔,赔不起把命赔上。”
掌柜眯眼,点头:“带角印来我看。”
顾青把旧角印递过去。掌柜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叹口气:“印有年头,不是胡刻的。成,先试三日。三日之后,再看加不加。”
顾青拱手:“多谢。”
阿桃一路看得眨巴眼睛,小声问:“为什么要先试、先小数?”
“怕出事。”顾青没遮掩,“先把规矩走顺,再说别的。先让他们敢把钱放我这儿,才敢让我们帮他们换钱、送信、对账。”
路盼忽然提醒:“那个王记伙计,就是昨天装‘送米’的那个人。”
顾青眼神一收:“我记住他了。”
——
回到院里,顾青第一件事不是歇,是把三笔“寄钱”一条条写上板:
“胡三寄三百文(押条号一)”
“老李寄二百文(押条号二)”
“王记寄五百文(押条号三)”
她让阿桃在押条背面都写上同号,角印盖上,指印按上。又把“兑钱两次(正午、日落)”写得大大的,挂门口:“过了就不兑,明天来。”
胡婆来打水,看一圈,哼哼:“这叫明明白白。话说在前头,人就不敢乱讲。”
沈砚用扇子点木匣:“匣子里垫厚布,别‘叮当’响。响了,外头就惦记。”
阿魁把破锅上剪下两片铁皮,钉在匣盖内侧:“加重,更稳。”
柱子抱棍坐门口,认真:“我看门。”
“你看里门。”顾青分派,“外头阿魁守,沈砚绕。二丫和阿桃交替认印,路盼认人。狗剩、铁生看火,小的别出门。”
“好!”孩子们齐声,没对齐,但有劲儿。
——
正午,太阳照到门槛上,热乎乎。顾青把木匣抬桌上,两把锁“咔哒咔哒”开,里头衬着布,银子分小包。她喊:“胡三,押条一。”胡三把押条递上,指印对一遍,角印对一遍,号码对一遍,她当众点钱,一百、一百、一百,递回去。
围着看的人不少。有人小声说:“这丫头胆子真不小。”也有人点头:“她刚才对了三遍数,没错。”
老李也来兑五十文。顾青当面点,押条背面再盖今日印,表示“已兑”。她又在板上添两行小字:“今日兑出:五十文(老李)”“今日余额:若干”,让大家都能看见。
傍晚第二次兑钱也顺。顾青当着众人锁匣,两把锁落下,才抱回屋。她回头看一眼门口孩子们,心里那口气,落稳了。
——
傍晚,巷口蹲了几拨新来的流浪孩子,远远望着院子,不敢进来。衣衫单薄,脸上脏得看不出颜色。狗剩端碗跑过去:“你们饿吗?来,喝一口。”
眼神一下亮了,又怯怯退一步。“我们不敢进去……”一个小女孩儿声音小得像蚊子,“进去了,被赶出来怎么办?”
顾青走过去,蹲下,同他们一样高:“我们只收孩子。愿意的,在门口排队。吃完别乱跑。晚上柴房铺被子,你们能挤就进来。记住了,不许一个人去巷外。有事打招呼,门口有人跟着去。我们不收大人。大人要帮忙的,在门外挑水搬柴。”
几个孩子对视,眼睛有光,好像也有怕。那个小女孩儿望着顾青,怯怯问:“姐姐,我们要是吃多了,会不会把你吃穷了?你会不会哪天不管我们?”
顾青喉咙一紧,深吸一口气:“我不敢答应一辈子,但我答应你们——只要我在这儿,你们就有一口。真的不够了,我也先把你们喂饱,再想办法。”
小女孩儿盯着她眼睛看了好久,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抱住顾青胳膊:“那我不走。我不走了。”
“都不走。”狗剩拍胸脯,“我们谁也不走。我们都在这儿。”
阿魁站门口,手搭门框,看着这一幕,眼里的硬劲软了一点。他低声说:“顾青,不管后头多难,先别让他们再流浪。”
顾青“嗯”了一声,很轻,却像用尽了力。
——
夜里,风从巷头吹过,门口挂的一条破布“哗啦啦”。孩子们睡成一排,抱着小布包,脚挤着脚,手搭着手。有人把手悄悄伸到顾青袖边,抓住,就不撒。
顾青把火拨旺一点,坐在火边,把板摆膝头,自己打了一遍算盘:
“今日寄入:三家一千文;今日兑出:五十文;今日欠账:盐半袋、柴两捆、姜片;明日要用:米两升、柴一捆、盐一撮;明日可兑:正午、日落;明日要去:南巷油坊、北口鸡蛋摊,问愿不愿寄。”
她抬头看阿魁:“明天我去北口。有人闹,你先挡。我来讲。”
阿魁“嗯”一声:“有人敢伸手,我把他手按地上。”
沈砚笑:“我去两步外,看看谁嘴碎。”
顾青声音不大,却直:“会的东西就该我说。钱的事我来。”
阿魁看她一眼,目光里有点赞许:“像个掌柜的。”
“我本来就是。”顾青笑了一下,笑意淡,却真。
她把最后一行压得很重:
“我想让他们有个家,不再流浪。要做到这件事,要有钱、有饭、有站在门口的人。”
她把板子抱紧,额头抵上去,长长吐气。
——
第二天一早,王记掌柜派了另一个伙计来兑小钱;那天装“送米”的假伙计远远一看,缩回人群不敢近。南巷油坊掌柜听了规矩,也说“先寄一百文试三天”。门口的木牌上,“寄钱名单”又多了两行名字。
墙角昨夜的白粉箭头都被擦干净,墙面抹了新灰,阳光一照,亮亮的。胡婆叉着腰:“干干净净,看谁再乱画,我拿扫帚抽他背!”
孩子们端着碗,排得更整齐。有人时不时回头看顾青一眼,眼神是“有她在”的踏实。
顾青把勺子伸进锅里,声音不高:“慢点,别烫。吃饱,别乱跑。”
她心里清清楚楚:这一步,她走在前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