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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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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李春珊面前沉重地合上,那声闷响像是最终判决。巷子里最后的天光仿佛都被这扇门吞没了,只余下灰墙和越拉越长的阴影。
她独自站着,方才那股不管不顾的勇气急速消退,留下冰冷的空虚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难堪。苏羽最后那句话像冰棱坠入心底,寒意蔓延。
她是不是又搞砸了?用自以为是的“拯救”,换来的可能是彻底的决绝。
李春珊慢慢转过身,拖着步子走出小巷。
夕阳刺得她眼睛发酸。
那个周末漫长而难熬。奶奶的唠叨和爷爷的咳嗽声被无限放大,家里低矮的天花板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去餐馆后厨洗了整整两天的盘子,手指泡得发白起皱,腰背酸痛。可身体的疲惫反而让思绪更清晰,苏羽那张愕然又慌乱的脸,和最后冰封般的眼神,反复在眼前闪现。
周一清晨,李春珊站在熟悉的巷口,心跳杂乱。她不确定苏羽还会不会出现,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被允许出现在这里。
时间流逝,过了平时下楼的时间已经五分钟。李春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果然不会来了。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那扇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苏羽走了出来。她依旧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她在门口迟疑了极短暂的一瞬,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巷口走来。
经过李春珊身边时,她没有停顿,没有抬头,没有放缓脚步,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但李春珊的心却猛地落回了实处,甚至涌起一丝卑微的欣喜。
她来了。她没有彻底避开她。
她立刻跟了上去,依旧保持着那段沉默的距离。一切似乎回到了之前的模式。一前一后,互不干扰。但李春珊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苏羽的背脊绷得更直,那种无形的疏离感比以前更厚、更冷,像在她周身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坚硬的透明屏障。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学校,消失在各自的楼层。
一整天,李春珊都心神不宁。由于学校要对电网进行维修,晚上的晚自习被取消了。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李春珊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等在校门口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心跳得快而乱。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再看她一眼,确认那道屏障是否真的无法穿透。
学生们鱼贯而出。终于,她看到了苏羽。依旧是独自一人。但今天,苏羽没有直接走向回家的路。她在校门口站定了片刻,目光似乎在搜寻什么。然后,她看到了树下的李春珊。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苏羽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也没有立刻移开。几秒后,苏羽朝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她转身,拐上了另一条路——不是回家的方向,也不是上次去书店的方向。
李春珊愣在原地,心脏狂跳。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示意她什么?还是无意的?眼看着苏羽的身影就要被人流淹没,李春珊来不及多想,咬咬牙,再次跟了上去。
苏羽走得很快,目的明确,穿过几条街道,最终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公园很旧,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苏羽走到公园最里面的一个秋千架旁,停了下来。秋千是旧式的铁链木板,油漆斑驳。
她转过身,看着跟过来的李春珊。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
“你很好奇。”苏羽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拒绝,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陈述。
李春珊站在几步开外,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苏羽看着她,目光像能穿透人心:“还有为什么不像你一样反抗?”
李春珊屏住呼吸。
苏羽的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嘲讽的笑,却又转瞬即逝:“因为便宜。”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一周一百块,买一个清净,很便宜。”
李春珊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他们拿了一次,就会一直来!怎么会清净?”
“他们会。”苏羽的语气却很肯定,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洞悉,“他们只要拿到钱,就不会再多事,不会找麻烦,不会去学校闹,不会让我妈知道。一周一百,对他们来说,是笔稳定又轻松的外快。对我而言,是代价最小的解决方案。”
“可是……”
“警告他们?报警?”苏羽打断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然后呢?他们被关几天?出来之后呢?他们会报复,会更麻烦。或者,事情闹大,我妈会知道。”她提到“我妈”两个字时,声音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会比被勒索麻烦一百倍。”
李春珊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她突然意识到,苏羽的顺从和麻木背后,是一套冰冷而现实的逻辑计算。她用金钱换取一种可控的、最低程度的麻烦,而反抗可能带来的后果,在她看来,代价更高。
“不值得!”李春珊脱口而出,“他们不值得你这样!你……”
“那你说,怎么样才值得?”苏羽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里面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压抑已久的、尖锐的疲惫和茫然,“反抗?然后面对无穷无尽的麻烦?还是像你一样,大声告诉所有人你是同性恋,然后被指指点点,被当成异类?那样就值得了吗?”
李春珊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发白。
苏羽看着她苍白的脸,眼里的尖锐慢慢褪去,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歉意:“这就是我的处理方式。”她轻声说,“或许很懦弱,很可悲。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能维持现状的办法。”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所以,别再试图‘救’我了。李春珊。你救不了我。只会把你自己也拖进来。”
说完,她不再看李春珊,转身走向秋千,坐在了那破旧的木板上,脚尖轻轻点着地,让秋千微微晃动起来。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身边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
李春珊站在原地,看着秋千上那个清瘦孤寂的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死了,闷得发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鸿沟——不仅仅是成绩、班级、家庭的差异,而是对待这个世界残酷面的截然不同的方式。
一个选择不顾一切地撞上去,哪怕头破血流。
一个选择用最小的代价把自己包裹起来,麻木地忍受。
她不知道哪一种更勇敢,或者说,哪一种更可悲。
阳光暖暖地照着,公园里很安静,只有秋千铁链发出的轻微摩擦声。李春珊没有离开,也没有再靠近。她只是站在那里,陪着那个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的、沉默的少女。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树叶,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地面上交织又分开。
苏羽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晃动的鞋尖上。李春珊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光影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心里那片堵着的情绪慢慢沉淀,化为一池酸涩却温柔的温水。她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动弹,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苏羽的脚尖轻轻点地,止住了秋千的晃动。铁链的摩擦声停了,寂静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那天,”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傍晚的风里,“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她顿了顿,补充道:“明明你也很害怕。”
李春珊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更没料到她会注意到自己的恐惧。“我……我没想太多,”她老实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就是看不得他们那样对你。”
苏羽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直直地看向她。那深黑色的瞳仁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戒备,只剩下一种疲惫的、真实的探究。“看不得?”她重复了一遍,像是不能理解这个词背后简单而强烈的情感分量。
“嗯。”李春珊点头,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试图将那份心情传递过去,“就是……心里难受。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喘不过气。”
苏羽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细细衡量这句话的真伪。公园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远处的街灯陆续亮起,昏黄的光晕渲染出几分暖意。
“你知道吗,”苏羽忽然说,声音飘忽得像梦呓,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玻璃盒子里。能看见外面的一切,但碰不到,也出不去。别人进不来,声音传进来也是模糊的。”
李春珊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是苏羽第一次对她,或许也是对任何人,露出一点点那坚硬外壳下的缝隙,让她窥见里面那个被禁锢的、真实的灵魂。
“那……心疼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坦诚,怕那缝隙又瞬间合拢。
苏羽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直接触及核心的问题。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远处那颗正在下沉的、红得耀眼的夕阳,侧脸在余晖中显得有些脆弱。
“习惯了……”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就不觉得疼了。只是有点……闷。”
这个“闷”字,像一枚细针,轻轻刺入了李春珊的心口,泛起细密的酸疼。她看着苏羽被夕阳勾勒出的孤单轮廓,看着那双总是盛满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的细微茫然,一直紧绷着的、害怕被推开的那根弦,忽然松动了。
她没有再多想。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抱住了秋千上的苏羽。她的动作很轻,带着试探和不容置疑的温柔。手臂环住苏羽清瘦的肩膀,能感觉到对方校服面料下身体的单薄和一瞬间的僵硬。
“那我……”李春珊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同样很轻,却带着暖意,“可以在盒子外面陪着你吗?”
苏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和触碰惊住了。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冰冷地推开。她的手臂甚至微微抬起了一点点,又迟疑地放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晚风拂过树叶,带来沙沙的轻响。远处城市的喧嚣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音。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很久,也许只有十几秒。李春珊先松开了手,后退了半步,心跳如擂鼓。她不敢看苏羽的眼睛,怕在那里面看到厌恶或后悔。
苏羽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秋千冰冷的铁链,指节微微发白。她的耳尖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
“……天黑了。”良久,她轻声说,声音恢复了一些平时的平静,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嗯。”李春珊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些哑。
苏羽从秋千上站起来,背好书包。“该回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公园,谁也没有再说话。走到分别的路口,苏羽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下脸,声音融在夜色里,很轻,但清晰:“明天……不用太早来。我七点十分出门。”
说完,她径直向前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
李春珊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默许。
意味着那堵玻璃墙,或许真的裂开了一道细缝。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她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带着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希望。她抬头看了看天边刚刚冒出的星星,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