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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朔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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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行的官道在深秋的风里显得格外萧瑟。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扑打在行人衣袍上,天际灰蒙蒙的,铅云低垂,预示着今年的第一场雪或许会来得早一些。
魏无羡裹了裹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哈出一口白气。他伤势已愈,内力运转无碍,这点寒意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只是眼前的荒凉景象,与江南的温软水乡截然不同,让他不免生出几分天涯羁旅的苍茫感。
所幸,他并非独行。
身侧半步,蓝忘机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仿佛再大的风沙也无法令他折腰半分。他步履沉稳,气息匀长,在这荒郊野岭中,竟走得如同漫步自家庭院般从容。
“蓝湛,你说你这人真是奇怪。”魏无羡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漫长的寂静,“好好的姑苏不待,繁华江南不留,偏要跟我来这苦寒的北境吹风吃沙。难不成你们蓝氏的药典里,那些稀世奇药都长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蓝忘机目视前方,声音平淡无波:“药材生长,本就依天地之气,不择地而居。北境虽苦寒,亦有独到之物。”
“比如呢?”魏无羡凑近了些,笑嘻嘻地问,“难不成是传说中能强筋健骨的黑骨藤?还是疗伤圣品雪玉膏的原料?”
“黑骨藤生于极阴山谷,雪玉膏主料乃雪蛤油,辅以多种珍稀药材炼制,并非单一原料。”蓝忘机淡淡瞥他一眼,“你既知这些,便非全然不学无术。”
“啧,没劲。”魏无羡撇撇嘴,“蓝大夫,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少了些想象和乐趣。”
蓝忘机不再接话,只是微微加快了步伐。
魏无羡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这一路行来,有蓝忘机在身边,确实与他独自逃亡时的惶然凄苦截然不同。这人话少得可怜,有时甚至显得不近人情,但那份沉稳可靠,以及不经意间流露的细致关怀,却让魏无羡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比如此刻,蓝忘机的药箱里,定然备足了应对北境风寒的药物,甚至可能连魏无羡那份都准备好了。
又行了一个时辰,天色愈发阴沉,寒风刮在脸上已隐隐作痛。前方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茅草屋顶在风中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掀翻。
“歇歇脚吧。”魏无羡提议,“喝碗热茶暖暖身子,看样子要变天了。”
蓝忘机略一颔首,两人便向茶棚走去。
茶棚甚是破旧,只摆着三四张歪歪扭扭的木桌,客人寥寥。一个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者佝偻着腰,正在炉子前烧水。
“老丈,两碗热茶。”魏无羡扬声道,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下。
老者应了一声,颤巍巍地端来两个粗陶大碗,里面是浑浊发黄的茶汤,冒着微弱的热气。
魏无羡也不嫌弃,捧起来吹了吹,呷了一口,一股粗涩的味道弥漫口腔,却到底驱散了些寒意。他看向蓝忘机,见对方只是静静看着茶碗,并未动作,心下不由这人定是嫌这茶粗陋不洁。
“出门在外,将就一下吧,蓝二公子。”魏无羡调侃道,“总比喝冷风强。”
蓝忘机沉默片刻,终是没有解释自己虽爱洁却并不是不懂随遇而安的人,便端起了茶碗,极轻地抿了一口,放下了。
魏无羡失笑,摇了摇头。
这时,旁边一桌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那是几个做行商打扮的汉子,个个面带风霜,神色间带着压抑不住的忧虑和恐惧。
“……真的邪门!老王头一家七口,一夜之间,全没了!门窗都是从里面闩好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早上发现时,人……都面色青黑,像是中了剧毒!”
“可不是!县衙的仵作验了,说是种从来没见过的奇毒,能让人血液凝滞,身子僵冷得像冰块!”
“这都第几家了?再这样下去,这北境还能待吗?”
“嘘!小声点!别乱说……当心惹祸上身!”
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奇毒?”魏无羡压低声音,“蓝湛,你听说过这种能让人血液凝滞、身冷如冰的毒吗?”
蓝忘机眉头微蹙:“典籍记载中,确有几种寒毒能致人血气凝滞,体冷如冰,但症状如此剧烈、传播如此诡谲的,却是闻所未闻。且门窗反锁,如何投毒亦是疑点。”
“那就怪了。”魏无羡摩挲着下巴,“用毒高手?还是什么特殊的投毒手法?”
那桌行商越说越是惊惶,最后匆匆结了账,快步离开茶棚,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不详。
烧水的老者叹了口气,一边擦拭桌子一边喃喃自语:“造孽啊……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天,怎么又出这种邪事……”
魏无羡趁机问道:“老丈,他们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事了?”
老者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见是生面孔,尤其蓝忘机气质不凡,犹豫着不肯多说。
魏无羡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老丈,我们就是路过的好奇,讨碗茶喝,听听闲话。”
老者收了钱,面色稍缓,压低声音道:“两位客官是外乡人吧?听老朽一句劝,喝完茶赶紧走吧,别再往北去了。最近这方圆百里不太平,好几个村子都出了怪事,死了好些人,死状那叫一个惨……官府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现在人心惶惶,都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下了瘟蛊了!”
“瘟蛊?”魏无羡挑眉,“具体是哪些村子?”
“最近的就是往北再走三十里的靠山村。”老者声音更低了,“前几天才出的事,现在那村子都快没人敢靠近了。两位客官,听劝,绕道吧。”
这时,一直沉默的蓝忘机忽然开口:“死者除了面色青黑体冷如冰,可还有其它特征?现场是否有特殊气味或残留物?”
老者被问得一怔,仔细想了想,忽然道:“这位公子一提,老汉倒想起来了。有从靠山村逃出来的人偷偷说,好像闻到过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对,就是苦杏仁味!你说怪不怪,那穷村子,哪来的杏仁?”
苦杏仁味?
魏无羡和蓝忘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线索。某些剧毒之物会带有类似苦杏仁的气味。
“多谢老丈告知。”蓝忘机微微颔首,又放下一小块碎银,“茶钱。”
老者连连道谢。
魏无羡站起身:“蓝湛,你怎么看?”
蓝忘机目光投向北方,那片灰暗的天空下似乎笼罩着不祥的阴霾:“事有蹊跷,绝非寻常疫病或普通毒杀。”
“那……”魏无羡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咱们是绕道,还是去靠山村看看?”
他本是快意恩仇的性子,最见不得冤屈不平之事。虽已决心远离江湖恩怨,但听闻这等诡谲害人之事,侠义之心又被勾起。
蓝忘机沉默片刻,道:“遇此等事,若能力所及,不可坐视。”他顿了顿,看向魏无羡,“但你身份特殊,不宜卷入是非。”
魏无羡哈哈一笑,拍了拍蓝忘机的肩膀:“我现在是清白身,怕什么?再说,不是还有你蓝二公子在身边吗?姑苏蓝氏的名头,到哪儿都能镇得住场子吧?总不能眼见着百姓遭殃而无动于衷。”
蓝忘机对他略显轻佻的动作并未躲闪,只是淡淡道:“既如此,便去查看一番。但需谨慎,不可妄动。”
“知道知道,都听你蓝大夫的。”魏无羡笑道,眼中却已燃起探究的光芒。
两人离开茶棚,不再沿官道行走,而是折向北方那条通往靠山村的偏僻小路。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天色愈发阴沉,仿佛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三十里路对二人来说不算什么,即便魏无羡刻意放缓了速度,也在日落前赶到了靠山村附近。
尚未进村,一股死寂荒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村子不大,依着山脚而建,约莫几十户人家。此时已是傍晚,本该是炊烟袅袅、人畜归家的时分,却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听不到一点人声,连犬吠鸡鸣都无,只有呼啸的风声穿过空荡荡的屋舍,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村口的几间屋子甚至门窗破损,像是遭了劫难。
越往里走,那股不祥的感觉越发浓重。有些院落门口还散落着一些符纸和香灰,显然是村民请来道士法师做法事后留下的痕迹,但似乎并无作用。
魏无羡收敛了笑容,神色凝重起来。他经历过不少厮杀场面,但这种整个村子被无形恐惧吞噬的死寂,更让人心底发毛。
蓝忘机忽然停下脚步,鼻翼微动:“苦杏仁味。”
魏无羡仔细嗅了嗅,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极淡极淡的苦杏仁气息,若有若无,混杂在寒风里,令人心生警惕。
香味是从村尾一栋看起来还算完整的院落里传出来的。
两人默契地向着那院落走去。院门虚掩着,蓝忘机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院内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正屋的门窗紧闭。苦杏仁味正是从里面飘出,更浓郁了些。
蓝忘机上前,指尖凝聚一丝内力,轻轻震开门闩,推开了房门。
一股更浓郁的苦杏仁味混合着一种死亡特有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借着从门口透入的微光,可以看到堂屋正中的地上,躺着几具人形物体!
魏无羡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挡在蓝忘机身前,竹笛滑入手中。
蓝忘机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从药箱中取出火折子点亮,柔和的光线逐渐照亮了屋内。
那确实是几具尸体,约莫三四具,倒卧在地,早已僵硬多时。他们的死状与茶棚老者描述的一致——面色青黑,肢体僵硬扭曲,保持着临死前的痛苦姿态。仔细看去,他们的指甲和嘴唇也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现场没有明显搏斗痕迹,但桌椅有些凌乱,像是死者毒发前经历过短暂的挣扎。
蓝忘机面色凝重,上前几步,从药箱中取出银针、鹿皮手套等物,仔细查验起来。他先是观察了尸体的瞳孔、口鼻,又用银针刺探咽喉和胃部残留物。
“如何?”魏无羡低声问,他也强忍着不适,查看四周环境,寻找任何可疑的痕迹。
“是剧毒无疑。”蓝忘机沉声道,将变黑的银针展示给魏无羡看,“毒性极烈,通过口鼻吸入或沾染皮肤即可生效,发作极快。但具体是何毒,还需进一步查验。” 他目光扫过屋内,“投毒手法很是高明,似乎是从密闭的窗外引入毒烟,或是混入饮食之中。”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一个被打翻的瓦罐上,里面有些残留的糊状物。他小心地取了一些样本。
魏无羡走到窗边,仔细检查窗纸,发现靠近缝隙的地方有一些极细微的、不明显的湿润痕迹,似乎曾被什么液体浸透过,然后迅速蒸发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异味,与空气中的苦杏仁味同源。
“蓝湛,来看这里。”魏无羡指着那处痕迹,“像是有人从外面用沾了毒液的细针之类的东西刺破窗纸,将毒液导入,让其挥发成毒气。”
蓝忘机过来查看后,点头认同:“很有可能。此法阴毒,令人防不胜防。”
两人又在屋内仔细搜寻,魏无羡眼尖,在门框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裂缝里,发现了一点微小的、亮晶晶的东西。
“蓝湛,你看这是什么?”
蓝忘机走过来,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枚极其精巧细小的金属碎片,只有米粒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锐利,在火光下闪着幽冷的银光。碎片材质特殊,非铁非铜,入手冰凉。
更引人注意的是,这金属碎片上,竟然也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气味。
“这是……暗器碎片?”魏无推测道,“或者是某种特殊机关上的零件?上面淬了毒?”
蓝忘机将碎片置于掌心,仔细观察,眉头越皱越紧:“此物材质奇特,似经百炼,绝非寻常江湖人所用。上面的毒物残留也非普通毒药。”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兵刃出鞘的铿锵之声!
一个粗暴的声音高声喝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滚出来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魏无羡和蓝忘机脸色同时一变。
他们被发现了!而且听这架势,来者绝非善类!
魏无羡迅速吹灭火折子,屋内顿时陷入黑暗。他与蓝忘机闪身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院外火把通明,足足围了二三十号人,个个手持兵刃,衣着统一,并非官府衙役,倒像是某个江湖门派或地方势力的私兵。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屋门。
“里面的人快出来!胆敢在命案现场鬼鬼祟祟,定是与此案脱不了干系!再不出来,我们就放箭了!”
魏无羡低声咒骂一句:“倒霉!怎么偏偏这时候撞上他们?”
蓝忘机目光扫过屋内尸体和手中的金属碎片,低声道:“绝非巧合。他们来得太快太巧。”
眼看外面的人即将强攻进来,魏无羡握紧竹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冲出去?”
蓝忘机却摇了摇头,迅速将金属碎片和毒物样本收入怀中药箱暗格,然后拉住魏无羡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
他带着魏无羡悄无声息地退向屋内后侧。那里有一扇小门,通向后面的厨房。厨房角落堆着柴火,蓝忘机移开几捆柴草,后面竟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似是地窖入口。
“下去。”蓝忘机简短道。
魏无羡不及多想,立刻矮身钻了进去。蓝忘机紧随其后,并反手将柴草重新拉拢,掩盖了入口。
几乎就在同时,前屋的门被人一脚踹开,火把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
“搜!仔细搜!肯定跑不远!”
脚步声在头顶来回响动,呵斥声、翻找声不绝于耳。
地窖内狭窄而阴暗,充满了尘土和霉味。魏无羡和蓝忘机靠得极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上面的人搜索了一阵,似乎一无所获。
“头儿,没人!是不是从后窗跑了?” “不可能!后面也有人守着!肯定还藏在屋里!再仔细找找!”
脚步声再次逼近厨房。
魏无羡屏住呼吸,内力暗自凝聚。蓝忘机的手也按在了琴弦之上。若被发现,免不了一场恶战。
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的柴草被猛地扒开,一道火把的光线照了进来!
魏无羡瞳孔一缩,竹笛即将点出——
然而,那举着火把的汉子却只是胡乱照了两下地窖口附近,并未深入探查,便扭头喊道:“头儿!这里有个地窖口,里面黑乎乎的,堆的都是破烂柴火,藏不了人!”
另一人凑过来,不耐烦地喊道:“行了!估计真从别处溜了!这鬼地方晦气!赶紧出去复命!留两个人看守现场,其他人跟我去附近搜!”
柴草被重新胡乱地推了回来,脚步声渐渐远去。
地窖内,魏无羡和蓝忘机在黑暗中松了口气。幸好这地窖入口狭窄隐蔽,里面堆满杂物,光线又暗,对方并未仔细查看深处。
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外面只剩下两个看守,且距离较远,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柴草,钻出地窖。
院外,火把的光亮正在向村外移动,大部队似乎去远处搜查了。
魏无羡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锐利:“蓝湛,这事咱们怕是躲不开了。这些人不像官府,倒像是来善后或者灭口的。”
蓝忘机微微颔首,月光透过破窗照在他清冷的脸上,映出一种坚定的神色:“追查到底。此毒及其手法太过阴损,绝不能任其流传。”
风雪不知何时已然落下,细碎的雪沫被风卷着,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北境之旅,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静了。新的谜团和危险,已然揭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