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第六十八章 ...
-
重甲行军如移山,莽莽烟尘在大雍各州奔涌,长龙逐渐一分为二,宛如两条脉络,一左一右地深入延绵进每一寸土壤。
珞州城外一处驿馆里,少年赌气的声音传来。
“我姐不回家,我也不回家了!父王你自己回去吧,哼。”
“可以。”
慕图权对儿子耐心不多:“那麻烦小公子往后自力更生,你姐给你那些钱还给人家,若是你在外头活两天没饿死,那也算给慕图家争脸了!就两天,慕图定宇,回头父王就把咱家族谱撕了,从你这辈开始写。”
“父王——”
定宇瞪着眼睛:“我跟姐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问得好!”
慕图权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姐应该还是我亲生的,你就不一定了!回头为父问问你娘,不是生你的时候兵荒马乱,一不小心抱错了吧!”
“你!”
定宇气得牙齿痒痒,他抱着胳膊扭开身子:“我姐是你亲生的,我不是!那你把我赶出去啊,为什么要赶我姐!”
慕图权沉吟不语,良久方说:“为父是为了她好。慕图家家训不得有违,她喜欢上霍家郎,为父只有这样才能成全她。或许,你姐会是慕图家的一个变数,但愿……”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
定宇稀里糊涂地没有听懂,他捂着脖子说:“我看你根本就是只在乎家训,不在乎我们。我要离家出走,什么时候我姐回家了我再回去!”
小公子说罢就跑了出去。
驿站二楼的窗子开着,春风送来庄稼生芽的气息,农耕时节已到,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个好兆头。慕图权独自喝茶,透过窗口,能看见远处的田里,几头牛在耕地。
亲卫来报:“王爷,公子跑了,要追吗?”
“不用。”慕图权放下茶杯起身,笑着说:“我还不清楚他,过不了两天就会自己跑回来的,不用管。”
神行军驻扎在珞州城外,几匹马顺着官道穿进一片山间小道,道路两侧树林茂密,马匹突然狂躁起来。
“驾!”
慕图权两腿一动,试图安抚坐骑,可马声长鸣,四只蹄子不安地踏动。
树叶沙沙抖动,林中无声胜有声,慕图权骨子里的警觉性被勾起:“小心,有埋伏!”
几名亲卫耳朵同时一抖:“王爷小心,保护王爷!”
话音刚落,满天飞箭如流星般射出,慕图权身边就带了不足十人,混乱中集体突围,身侧亲卫用刀剑护送他出林:“王爷先走——”
但前方开启机关阵,箭镞照面袭来,一张巨网拦住去路,马匹翻倒在地。
长枪的枪头在地上划出一串火花,林中却传来火器放射声,树林中升起一股火药味,慕图权身边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
林巅被足尖踏动,无数黑衣人包围了他们。
还剩下两个亲卫,左右两边横在慕图权身前,他高声道:“阁下拦我去路,是手头紧了吗?”
乱世多山匪,各路绿林好汉的规模实力不可小觑,对方连火铳这种装备都有,怕不是普通的劫财山匪。果然,为首的黑衣人道:“王爷好忘性,不是才在我平北赴过宴吗?怎么连故人都不记得了。”
平北霍家人——
不对,这个念头在慕图权脑海里停留不过片刻,他察觉出有诈,这是有人要一箭双雕,既杀了他,又把脏水泼给霍凛,会是谁呢?
“王爷——”
一亲卫撕心裂肺,转头挡在慕图权身前,弹珠正中他的眉心,他睁大眼睛跪了下去。又是一铳,最后一名亲卫也暴血而亡。
小道上的积血蔓延到土壤里,仿佛成了春种最好的肥料,一场厮杀后,红色的泥土慢慢变得松软,来年应该能生出最灿烂的花。
长枪闪电般挑动,雪芒寸寸颤抖,慕图权孤身一人搏杀。很久之后,他把长枪往身前一插,突然仰天大笑。
他跪在枪旁,对长京的方向三叩首:“诸君在上,臣,有罪。”他从父王手里接过中兴大雍的旗帜,他没有扛好那杆旗。
滔天血色与夕阳融为一体,漫过山山水水,一直映照到慕图家发迹的慕图关,关外尸横遍野,扑朔的火光里,颜芷一路策马挥刀,一连斩掉数颗人头。
黄沙激荡起层层烟尘,她勒马回身,在马背上腾空立起,继而拉弓搭箭,瞄准了苍冥主将的脑袋。
就在这时,身后嗖一声,箭离弦飞去,却被后来追上的一枚弹丸挡去。
霍昀廷侧身挂在马背上自她身边奔腾而过,他单手捞起一张不知谁丢下的弓,迅速起身回正,一箭抢了她的彩头。
苍冥主将坐在马上,脑门被箭镞贯穿。
“霍吟曦,你敢抢我人头——”
颜芷杀红了眼,抹过一人的脖子,温热的血在她眼前溅起。
“看到他头盔上的宝石了吗!”
霍昀廷展开攻势,整个人从马背上跃起,弯弓射箭:“我要抢过来,给丹阳打支钗!”
“你个王八蛋——”
天空猛然落下一道闪电,紧接着,闷雷在云层滚动,豆大的雨珠在慕图关外形成一道帘帐,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不期而至。
雨水冲着淇东将士们刀锋上的血珠,仿佛也冲刷掉他们多年被外族欺压的屈辱。四野茫茫,血流成河,颜芷持弓站在安静的沙场上,她一笑回眸。
“大捷!”
身后淇东将士举拳冲天,齐声高呼:“大捷,大捷——”
雨帘尽头走来一人,霍昀廷拎着只头盔,雨水浇着他锋利的五官,白面蓝眸,金尊玉贵。他在震耳欲聋的大捷声中翻身上马。
头盔上的黄宝石被他用机甲刀撬下来,好似桂花的颜色,丹阳一定会喜欢。
珞州紧邻长京,当年先帝弃城逃亡,来的第一站就是这里。时至今日,珞州依旧保留先帝当时居住的院子。
驿站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侍卫背着浑身是血、不知生死的慕图权闯进来。驿卒吓得一激灵,一行人已经上了楼。随后,外面又来了群军爷,拎着一老头匆匆而至。。
李祯觉着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跟慕图家的人犯冲,他在珞州采药都能遇到被刺杀的慕图权。
床榻之上,慕图权身中数箭,双眸紧闭。
李祯诊过脉,抬头对床边围着的神行军说:“还好,没断气,有得救。”
老太医一丝不苟地铺开银针袋子,在慕图权的几处穴位上刺下,又取出把刀子来,先在火上烤过,慢慢取出断在体内的箭头。
床边一亲卫端着漆盘,只闻慕图权闷哼一声,第一枚箭头取出。很快是第二枚、第三枚……李祯的额头上逐渐积满汗水,最后一枚陷得很深,他用一根细丝垒筑,一点点拔起,乌黑的血立刻从慕图权胸口涌出,李祯用帕子紧紧捂住。
不一会儿,床边的水盆里就盛满鲜血。
大概过了一天一夜,李祯才从房中出来,廊下一众神行军围上来,只听他说了两个字:“能活。”
一连三日,慕图权都处在重度昏迷中。第四日,珞州驿站外停了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有人走进来,惊得李祯熬药煽火的蒲扇都掉了。
“陛……陛下。”
萧济一身常服,对久违的老太医微微一笑:“舅舅怎么样了?”
当年慕图桐生产时已近三十,母子情况极为艰难,若不是李祯妙手回春,怕是腹中胎儿都活不到这个世上。老太医也是很久没见这个孩子了,今日一见,他的相貌起码与先帝有七分相似。
“回陛下,已保住性命。”
屋里血气不散,药味熏人作呕。萧济坐在床前,轻轻握住慕图权的一只手,昔日教他写字骑马的一双手布满老茧,伤痕累累。
慕图权也是疆场上下来的人,这双手与普通文臣不同。
萧济隐约想起孩提时的一件趣事,有天夜里他闹着不肯睡,鸡鸣时分,宫人无奈去请了摄政王。彼时宫门早已落锁,非紧急军报不得重开。
但慕图权还是进来了,他坐在龙榻前一边拍他的背,一边讲他自己编的睡前故事。
萧济那时只有六七岁,突然奶声奶气地抱怨:“舅舅,你手上的刺好硬啊,拍得济儿浑身疼。”
慕图权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转天,他就把手上的茧子全磨了,还特意给他看:“瞧,舅舅手上没刺了,以后再抱济儿都不会痛了。”
是什么时候,这茧子又长出来了。
萧济在慕图权的伤榻坐了许久,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慕图权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舅舅,舅舅——”
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真的睁开了眼,那是一双血丝凌乱的苍老眼眸,甥舅两个相顾无言,须臾,一行泪水顺着慕图权的眼角滑进鬓发里。
他用一种失望到冷漠的眼神盯着萧济。
萧济被他看得不禁颤栗,下意识喊了一声:“舅舅。”
慕图权闭上眼睛,往里歪了一下头。萧济怒火中烧,一把拽起他:“舅舅,你为什么不看朕,你不敢看朕了吗?”
胸前未愈合的伤口崩开,血很快晕透厚厚的纱布,慕图权老泪纵横,却说不出一句批评的话。
萧济红了眼圈:“舅舅,为什么这样对我?”
视线往上,萧济那张还未完全长成的面孔在光影里变得尤为可怖,慕图权喉咙里响着一口血痰,他沙沙哑哑地说:“为君……不仁。为君不仁啊——”
“朕为君不仁?”
萧济像被火烧到尾巴的猫,他揪着慕图权的领口:“舅舅,朕要是不仁,你觉得慕图家还能活几个人!朕思来想去,还是想来送舅舅最后一程,毕竟,朕是你一手带大的。”
“你……”慕图权断断续续:“你不……”
责备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止住,萧济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慕图权瞪大眼睛,两条腿在被褥里大力踢蹬。但上方那只手没有留情,他抱着他重伤的身体,与小时候他哄他入睡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萧济托着他的头说:“看来舅舅已经知道朕做过的那些事了,对朕很失望吗?但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雍,世家割据坐大,外邦屡战不止,唯有皇权可震乱世。舅舅这一去,就当是成全济儿,朕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粗大的经络在慕图权额上暴起,他的脸慢慢涨成紫色,那双眼睛却还在狠狠盯着萧济。可他却不再挣扎,最后一滴泪水落下,他像是认命了。
萧济接着说:“舅舅放心,你死之后,朕不会亏待慕图家,尤其是丹阳,她会是朕的皇后,谁让朕……从小就喜欢她呢——”
提到丹阳,慕图权求生意识再次被点燃,他剧烈挣扎起来,可那具已成槁木的身体替他做了选择。他带着对女儿的牵挂,睁着眼睛咽了气。
屋子里很是安静,床上的尸体疮痍满目,热气转凉。
萧济在旁坐了起码半个时辰,他起身帮他合上眼睛。鲜血蹭脏了他的手掌,他低眸一瞧,泪水悄无声息地掉落,这是对他最好的一个人,比父皇母后还要疼爱他。
他教过他很多东西,譬如礼仪、历史、诗书、治国、理事……可他身上也有太多是他慕图权教不了的。
“舅舅你不要怪我。萧氏基业,我从未忘记,可太多人挡我阻我,我不想如父皇那般无能,我想做个真正的皇帝。”
门外乍起一丝响动,像是有人碰倒了什么东西,萧济一愣,但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门。门外定宇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活人气儿。
萧济闲情逸致地同他打招呼:“是定宇啊,好巧。”
慕图定宇爆哭一声,转身不要命地狂跑。天上暴雨如注,一道黑影从暗处跃出,剑锋划破定宇后背的衣裳,他已经像小猴子似地窜上了马车。
路面被雨点砸得坑坑洼洼,雨势变大,一辆马车从珞州地界奔出,定宇抱着双膝缩在车厢里,他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慕图定宇,你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不许怕。”
车榻底下有个弩机,他摸出来抱在胸前,马车带着他逃离阴曹地府,又被鬼魅追了上来。嗖嗖嗖——箭镞不间断地扎进马车里。
他瑟瑟发抖,可是想到丹阳还有危险,便壮了几分胆子。
车顶被人一剑斩开,女侍卫单脚挂在车上,定宇吞着口水说:“别……别过来。”
他慌里慌张地去找弩机开关,这弩机一直放在他车上,但他根本不会用,情急之下,小公子哭出声儿来:“姐,救我——”
女侍卫并没有急着杀他,而是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真容露出的那一刻,定宇的表情无比惊悚,仿佛她掩藏在面具下的那张脸比刺进他身体里的剑还要可怕。
“怎么了,不是要找姐姐吗?”相里时凉用手指滑过自己的脸庞:“姐姐在这里啊,你怕什么——”
定宇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呢喃着一句:“姐,快跑——”
血花印在一方纱帘上,雨中的马车继续向前,再也没有停下过。山崖深处一声巨响,相里时凉满意地收剑入鞘,面具落在泥水里,她弯腰去捡。
水洼映出她的容颜。
细弯的眉、圆圆的眼、颊边还有两个梨涡……曾经狰狞丑陋的脸已消失不见,她算不上喜欢这幅娇俏有余,美艳不足的脸。
可耐不住有人喜欢,喜欢的人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