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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耿耿星河欲曙天(三) ...

  •   “是我,青钺山百丈谷,阮怀柔。”我学着他第一次叫我名字的语气,回道。

      那月亮上的仙人好似轻笑了一声,又好似没有,我隔得远,不能确定。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来做什么?”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疏离的语气对我说话了。

      “少主不请我入坐再谈吗?”

      他听闻,慢悠悠地起身,走了几步,然后便从月亮上跳了下来,这就落入了凡尘。

      我们隔着一面院墙,我瞧不见他,也不知赵祾在想什么,他落地之后,我再未听见任何声响,像是他突然从这世上消失了一样,门扉依旧紧闭,只余月色下的树影婆娑,院中桂花树散发出阵阵幽香。

      这般异样,难不成我离开之后,整个府中都突然流行起猜谜了么?

      等了一阵,我还是抬手轻轻叩了叩院门,脚步声才如梦初醒般地复又响起,赵祾替我打开院门时,我闻见了他一身的酒气。

      他今日穿了一身宽袍广袖的白衣,很是随性,长发未束,散在肩头身后,行走间像揣了满怀清风明月。

      他不笑的时候,眉眼如远山,不惹凡尘事,因此显得尤其淡漠凉薄,怪不得我刚刚一见,便觉得此人马上便要飞升回天庭了。

      我笑盈盈地打趣:“呀,原来少主是在扮酒仙。”

      赵祾只淡淡提了提嘴角,没有做声,眼里无甚具体之物,亦无我。

      他刚要推门进屋,我拉住了他的半截袖子。

      赵祾回身来看我,我指了指上面,道:“我方才是说上屋顶坐坐。”

      他看着我,让我觉得他眼里终于装进了什么东西,但眸中情绪难辨,如入夜的临水竹林,映出一弯晦暗的秋月。

      我依然坚持,拉着他的袖子没有放,他看了我好半晌,好像是拿我没奈何,极轻地叹了口气,环着我的腰一跃,这就上了屋顶。

      我们甫一站稳,那只搭在我腰上的手立刻就放开了,似避嫌一般。

      屋顶上一字排开了一堆酒葫芦,我一瞧就知道是城东边焦老头铺子里卖的酒,虽是劣酒,但色碧如洗,若是盛进琉璃杯中,便似流动的美玉一般,据说是整个沱郡数一数二的烈酒,我数了数,他方才居然已经喝到第六壶了。

      “少主‘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真是好风雅。”

      我反讽,他不接我的话,反而道:“我一直在等你的信。”

      “却没料到我亲自回来了?”

      “是。”他淡淡应,撇开眼睛不看我。

      “除此之外,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是我失约在先,你想要些什么……”

      “赵祾,你有事瞒我,从刚才起,你就不敢看我。”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你如此。”

      他听完,转过头来幽幽地盯着我,我不服输,也丝毫不示弱地回看着他:“我大费周章地从百丈谷来荆台,只是想问你这一句话。若你现在不说,我就真的走了,从此恩断义绝。”

      终究还是他敌不过我,先敛了眸子:“可是很危险。”

      我松一口气,他好歹愿意说出来了,这事到此便先成了一半,我道:“赵祾,你误会了,我确实贪生,但并不怕死。”

      “正因你不怕,我才……”

      听到这里我已懂了,我正色道:“赵祾,不光是夫妻,即便是好友,只能同富贵而不能共患难也会被诟病,大难临头各自飞未免薄情了些。我不做这样的人,你也别让我成为这样的人。”

      “那位已经下了秘旨,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百丈谷归附朝廷,这样你我便可一如从前;要么,就让我降你为妾,或是休了你,再与茛媛郡主成亲,婚期就定在后年开春。前者自不必说,至于后者,我想,要你同她相处,还不若先放你离开。”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我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种无力悲戚的情绪萦绕不去。

      “所以你便要做下一个王大令?”想到这些,我语气难免有些急切不忿,受诸多不知真假的野史传言影响,我一向讨厌那位新安公主纠缠不休之态;同样也看不起王献之为避娶公主炙足心、另寻桃叶消愁,最后又留下一句“不觉有馀事,唯忆与郗家离婚”一事,却没想到今次居然能切身体会。

      “怀柔。”他轻声唤我,这才将我从那种难言的焦躁中剥离出来。

      “我不会做逆来顺受的王宪公。”他的声音很轻,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平地而落,让我呆住了:“今有人效仿李唐秦王,谋划玄武门之变,我欲从之。”

      “你,你要……”那两个字卡在我嘴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我从没想过他会选择这样破釜沉舟的方式。

      “是,我已与晋王通过密信。其实早先他与我有过接触,眼下不过是有了契机。”他的语气淡淡,“我会助他暗练私兵,也会为他培养死士,若他事成,齐王一脉的事迎刃而解。除此以外,他还答应我,让赵氏从朝堂上全身而退。”

      我感到自己几乎失声,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所以堂叔才会写那封信……”

      他轻轻点头,眸中带上了一点晦暗:“堂叔这次会站在我身后。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写的信,但若是他……”

      他的话断在口中,我却已然了解,正是因为那是他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才会相信。

      我有些生气,但同时眼眶也有些发酸,赵祾同堂叔决裂这事,他有多遗憾,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明白了。

      老人家这次终于肯放下嫌隙,再次支持他,不论从哪方面看,都再好不过。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也站在你身后呢?”

      “怀柔,这很危险,若我失败,你与百丈谷还能置身事外……”

      “我与堂叔有哪里不同?”

      赵祾似乎被我的话问得愣住了,我气道:“我同堂叔,分明都是一样的,没有人会愿意看着你孤身犯险,自己置身事外的。在这件事上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是我可以陪着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我想陪在你身边,你分明知道的。”

      他看了我许久,最终一抹笑从他的眼角出现,然后慢慢扩散到嘴角,最后他终于开始低声笑起来。

      我倔强地盯着他不说话,示意他别想就这样避开回答,他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捏了捏我的脸,感慨道:“怀柔,你总说出许多我没法反驳的话,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亏了,阮怀柔。”

      或许是有点亏吧,毕竟大家都这样说……我胡思乱想着,又觉一切从心就好,我若欣喜,那便是好的,计较许多得失,反叫自己疲累,也让别人心寒。

      他手支在膝上撑着头,漆黑的眼睛里带着久违的笑,那种冷淡感终于从他身上消退,又或者说,我重新被他所接纳了,因此那朝向旁人的淡漠也不再展露与我。

      我日思夜想、朝思暮念的人就坐在我眼前,看着我笑得开怀,明月辉光洒下的时候他真像个谪仙。

      我气还没消,本想继续和他争辩,接着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最后找他讨要一个不再如此的承诺。

      但望着他的时候,这些话又说不出口了,只能像梦呓一般说出一句:“赵祾,我很想你。”

      他愣了一下,接着笑意却渐渐消失了:“我也是。”

      檐下突然传出来三两声熟悉的犬吠,我这才想起斑斑和川乌还在他手上,才消下去的气又起来一些。

      我的话里也不免带了阴阳的意味:“好啊,这位揽月仙君,若我今日不来,你不仅要扣下我的猫和我的狗,还要偷了灵药奔月么?”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低低道:“我每夜都会想起你,睹物思人,瞧见熟悉的东西就更想,但又觉得自己所求实在很无耻。我常常想,若此事成功,到时我再去百丈谷找你,你还会不会原谅我,又或是那时候你会不会另嫁了他人,我已没机会了。当初就不该写什么‘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

      “后悔了?”我笑眯眯地问他。

      “嗯,又悔又恨,好几次都想扔下这一大堆烂摊子,带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子去占山为王,自百丈谷再往西往南些就是中原人口中的蛮荒之地,便是姬氏的手再长,也望尘莫及了,然后我再将你从百丈谷掳来,做我的压寨夫人。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私奔……不过好在你来了,否则等日后见你嫁做他人妇,真的‘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不,不用亲眼见到,光是听到,我就会疯掉。”他的笑又勾起来,用额头重重抵上我的额头,“怀柔,谢谢你信任我。”

      他竟想过当山大王,我乐不可支:“你喝醉了,赵祾。你往日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没醉……不过或许是醉了,也可能是失而复得,因此喜不自胜。”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免觉得新奇极了。

      我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如果我真的完全不知情,我会不会如他所想,“选聘高官之主,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不会的,我不会。我没有必须要与什么人组成一家的想法,待在百丈谷已经很好了。

      或许真的算痴傻了,在关于赵祾的事情上,我好似确实偏心得一塌糊涂。

      但他气了我好一场,总不能这样轻易放过,于是我半真半假地威胁道:“若还有下次,我可不会再来找你了。你的休书到了之后不久,明姨就拉着我看了不少青年才俊的庚帖,里面还有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位苗疆的小公子。啊,说起来,过去我的桃花可都是被这一纸婚约挡完了……”

      “不许。”他的吻突然落了下来,带着隐忍思慕多时的缠绵和不由分说的霸道,甚至显得急躁,堵住了我接下来关于此事的所有假设。

      渐渐他的呼吸便急促起来,我察觉这意思变了味的时候,他已经打横抱起我,落在了院里,这就要去推屋子的门了。

      “赵祾,”我推开他,勉强把自己拔出来,“你先等等,我不能……”

      “怎么?”耳垂传来酥麻湿润的感觉,我能感觉出今日戴的珍珠耳坠子正被来回拨动,但赵祾的双手正抱着我,无暇去拨弄它们,所以那是……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灼热,喷在我耳边颈侧,烫得惊人。

      我低下头,小声地嗫嚅:“我在来月事呢。”

      他愣了一下,笑起来,许是怕将我摔了,把我放了下来。

      他摇摇头,自嘲道:“抱歉,我不该这样。”

      他的声音沉沉,我知道他不仅是在为这一件事道歉,于是只是抱住他:“没关系,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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