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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耿耿星河欲曙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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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一声“当心”才出口,仅是一瞬,那马便已到了食肆门口,马上就要冲撞到临门最近的那名老迈的樵夫。
赵姝身法快,为着不让惊马伤人,她已经手起刀落,将那发狂的畜牲斩于门前,溅出的马血雨一样洒了满地,腥臭无比。
我这段时间本身就因为心情不佳,没什么食欲,被这腥味一熏,胃里一下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才忍住。
那樵夫面如土色,显然已经吓呆了,兄长还未及扶起他安抚些许,事主便已到了。
我看着马背上的姬天璇,叹口气,深知此事决计不能善了了。
她素来冷淡的面上蓦地勾起了一抹笑,直截了当地招呼我道:“阮姐姐,别来无恙。”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时运不济、连喝凉水都塞牙的偶遇,但她这般单刀直入,瞧也没瞧旁人一眼,我心下便知道她兴许是专程来使绊子的了。
赵姝好似知道自己闯祸了,已经退至我身边,她看上去有几分担忧,低声叫了一句“女公子”,语气里头回带了歉意。
我摇摇头,快速地低声道:“不是你的错,她是冲我来的。”
避是早已避不过了,于是我也只能面无表情地向姬天璇行礼,道:“郡主的这声姐姐,恕我实在不敢认下。”
食肆里的人听见此人乃是当今郡主,都不敢再留,想偷偷离开。
姬天璇见状莞尔一笑:“各位何必急着走,留下来看个热闹不好么?”
于是便没人敢动了。
她此时才又心满意足地回头看我:“阮姐姐,你同行之人杀了皇爷爷赐给我的神驹,这可让我有些难办哪。”
“马已发狂,欲伤人在先,杀它是权宜之策。”我不咸不淡地回道。
姬天璇还未说话,她身旁的一位妇人倒先开了口:“贱命一条,何足挂齿!你知道陛下花了多少银钱奴隶、丝绸茶叶才从缇户草场换回这一匹马吗?这可是种马,原本留待繁育战马,以应对外敌来犯,你们却……”
“乳母。”姬天璇淡淡开口,那妇人立即冷哼一声,将脸撇过一边:“竖子无知,老身看不过去罢了。”
“阮姐姐,我称你一声姐姐,便是看在荆台赵氏的面子上,我们今后要做一家人的,你今日却给我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倒叫我如何去和皇爷爷交差才好?”
看上去她是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情,若她真心在乎,赵阮两家闹得这样大,又过了好些时日,她也早该知道了。
这样看来,我与赵祾和离竟不是她的主意,我心下疑云更重,但现下显然也不是思忖这些的时候,更不可能去找她求证。
如今她似蒙在鼓里,我也不好主动提起,只能问:“你待如何?”
“我自然不敢拿你如何的,否则赵祾就算要去见阎王,也定会先将我剥皮抽筋。”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两个梨涡里像圈了两尾毒蝎。
她继续道:“今日我亦有错,不若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有两个法子,第一,你将把这砍柴的老翁交与我,让我捉了他交与皇爷爷,此事自然再与你无关;又或者……”
姬天璇此时好似发现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话头,轻轻“咦”了一声,向身旁的妇人问道:“乳母,那是不是当年被削去官职、贬为白衣的孔御史。”
她那乳母盯着义兄看了一眼,也笑了:“哟,可不是吗?当年春风得意、何其高傲的状元郎孔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姬天璇早知我义兄乃是孔祯,此时却突然重提他的旧事,绝非善意,我心下霎时一空。
缩在角落里被迫看热闹的人们一听此事,难免窃窃私语起来,我耳中传来“原来这就是孔祯”,“今日怎么净遇上风云人物,连个小角色都是这样的人”之类的话,兄长少时习过些武艺,自然听得更清楚。
我回头冷冷盯了那些人一眼,他们忙住口,不敢再多言。
兄长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我离得近,看得分明。
当年之事乃是他一生之痛,虽则广为流传、为人称道,但他终究是因此获罪、前程尽毁,更牵扯出长姐的辞世,平日里我尚且不敢轻易提起,如今这般为人议论,他心里想必十分不好过。
那老妇道:“孔公子虎落平阳,自醴京一别便再无音信,原来是去了百丈谷,缘何和阮氏掺和在了一起?”
好毒一句话,若说此前大家都不觉有异,如今她这一说,倒好似我和义兄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往了,不管怎么解释都百口莫辩。
姬天璇状似好意地替我们解了围:“乳母,孔公子如今是阮姐姐的义兄,他们同出同入也是正常的。江湖草莽,哪有这么多男女之分。”
赵姝先忍不住,她又是个喜动手胜过动口的,闻言刀已无声地出鞘了几寸。
好在我还算眼尖,瞅见几分寒光,盯了她一眼,她才不情不愿地把刀又推了回去。
“郡主,看着孔公子,老身倒有了个想法。”那妇人下马,走近了几步,仿佛想将义兄看得更清楚些。
“乳母请说。”
“我记得孔公子当年被罢免,是因为不愿跪贵妃仪仗,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非君主不跪,非亲长不跪,非神明不跪’。”她像是在讲一个笑话一般,语气分外轻佻。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多加难为,孔公子不如代这老翁跪一跪这死去的缇户神驹,再磕三个响头,求得马兄弟的原谅,让我等开开眼界。”
我皱了皱眉,看向她:“你莫要欺人太甚。”
“诶,少夫人这话就不对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假,可这马远比黄金贵重多了。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啊。”她笑意吟吟地看向我。
说罢,她又回头向姬天璇道,“当然,这只是老身一点建议,成不成还是要看郡主。更何况,这也是陛下御赐,公子这一跪,也可说跪的是陛下,全的是你一番忠君之心。”
诡辩!我心中气愤不已,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茛媛郡主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准了。”
那樵夫听闻,不待所有人反应,连忙向着义兄跪下,一张破纸一般的脸上老泪纵横,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孔,孔公子,我知道您傲气如梅,但,但请救小人一命吧,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和小儿,我儿方才五岁,长女还未嫁人,家里全指望我过活,我,我……”他哽咽了几声,连话都说不完整。
“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小的把您跪的全都还给您,您能不能当作是小的跪的马兄弟。帮帮小人吧,孔公子,求您,帮帮小人吧……”他话没说完,就开始砰砰磕头,没几下额头就见了血。
义兄本欲去扶他,但那樵夫坚决避过,拼命地朝他磕头,他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孔公子,恕在下冒昧,依我看,你不如就依了郡主吧,只是跪一跪罢了,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围观的人看不下去,有人出声道。
“是啊是啊。”所有人都附和。
这话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了义兄的肩膀上,我仿佛瞧见了他摇摇欲坠的骄傲和自尊。
我回头看向这些人,眼神算得凌厉,他们不敢与我对视,声音又小了下去。
赵姝看不下去,上前一步:“马是我杀的,若要跪,该我来!”
说罢便立刻行动,向着那马跪下,还磕了三个响头。
那老妇见状,只是轻蔑地笑:“这怎么行,你不过是个随行婢女,你这一跪哪有孔公子的金贵?他可是只跪君后亲长神佛之人,你又算什么东西?”
那边的樵夫还在不停磕头,围观的人们让义兄救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其中还夹杂几句数落我们不知轻重的话。
我深吸口气,多想装聋装瞎,但偏偏不行。
我刚欲开口,却见孔祯朝我摇了摇头,松开了捏紧的拳头。
然后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接着转身,轻轻一掀袍摆,弯了弯膝盖,仿佛还有几分不忍,但接下来,却强迫自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一瞬间我眼前便模糊了。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记起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他堪称落魄潦倒,从遥远的中原舟车劳顿,来到百丈谷求药,只为救他病弱的长姐。
我彼时还不知他就是那位孔祯,只觉得面前的人虽然难掩疲惫穷困,却依然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且谈吐不俗,正是那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最好范例。
我看着兄长笔直的背脊弯下,磕了第一个头。
我初初听闻孔祯的“三非不跪”时,只觉得他倔强得无可救药,但见了真人,才发觉并非如此。
实是他傲骨如梅,让人不忍苛责。他分明是个骄傲得令我自愧不如的人,这骄傲非为贬义,我佩服他就算身处泥沼,也能纤尘不染。
不是他才华不足,是醴京不配留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轻易屈膝?
他磕了第二个头。
他们竟让他去跪一匹马。
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个借口,行为本身确实不如何打紧,但背后的侮辱轻视之意又怎么能以言语衡量?
我的眼泪早把眼睛都糊住了,但还是直直地盯着他,我要看完,记住这屈辱的一刻,完完整整地知道,姬天璇到底是怎样一步一步摧毁了我兄长的骄傲。
我知道,从此之后,被催折的傲骨会像无形的枷锁,他会戴一辈子,也会记一辈子。
他就是这样的人,就算世人都忘了,他自己也不敢忘。
他终于磕下了第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