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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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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祾的生辰正在上元时分,荆台每年上元时节恰有一场盛会,人们纷纷戴上面具,上街市逛灯会。
此时的荆台,没有王公贵族与黔首百姓之分,街上不过是一张又一张假面,人们不会知道面具之后藏着一张怎样的脸,也不知道方才路过的是个什么身份的人。
从前在百丈谷时,我就听闻荆台的灯会与别处不同,也一早就想参加。所以在上元节前,我就备好了面具,想和赵祾同游这街市。
他当时见我将纯白的面具抹上油彩,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小时候倒还觉得好玩,但年年过,也就逐渐失了兴趣。怀柔,你还是小孩子么,这么喜欢凑热闹?”
我闻言将涂了一半的面具向他面上一扣,见他俊朗的脸瞬间被张牙舞爪的面具覆上,觉得很是有趣,禁不住摇头晃脑道:“你年年都过,自然觉得没意思,我可没见过呢,当然要凑一凑热闹了。”
侍女小厮们早已对我敢对他们少主动手动脚而见怪不怪,都垂着头眼观鼻观心,仿佛瞎了聋了一般。
我对赵府的人真是太满意了,赵祾实在会用人,这点连已当了谷主几十年的爹爹都要逊他三分。
作画一事,我没专程学过,但稍微有点天赋在。我爹喜欢看画,也喜欢收藏,因此家里有不少名家大师的画作,从小见得多,自己没事又爱涂画来抒胸臆,兄长之前说我只专注于自己画自己的,不在乎旁人如何看,画里倒有几分旁人学不来的味道,叫我好好珍惜。
平日画的多了,若只是涂几个面具,实乃绰绰有余。正欣赏着我手里的面具,就听他在面具下低低笑了,说话间的吐息让那层薄薄的面具在轻颤:“我同你去就是。”
我手一抖,面具差点掉了下来,还好抓住了,这才没闹笑话。
上元节当天晚上我给赵祾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待他吃过后,便和我戴上面具走出了府门,我们就成了荆台城内的众多假面之一。
这体验着实新鲜不已,虽然从前在百丈谷就没有什么尊卑概念,但那感觉和现在又完全不同。我瞧着街上各式各样的面具,有青面獠牙的、有笑意盈盈的,各不相同,很难从一张假面看出背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或许平日里最温声细语的姑娘戴着一张鬼面,或许平日里博众人欢笑的戏子画了一张哭脸,瞧起来张狂肆意的少年往常可能从不敢忤逆长辈,须发皆白的那位到底年纪几何……总之不仅面具后的人惹人猜想,面具后的心也像个谜题,孰真孰假?二者皆是,抑或二者皆非?
我看着和街上的一张张面具对比起来显得精致有余、桀骜不足的自己所画的面具,暗叹果然不能以我小女子之心去揣度别人深沉似海的心思和不可小觑的创意。我忍不住轻轻拧了一把赵祾的胳臂,小声控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家的面具都是这样的?早知道我就画得更夸张些了,还可以粘上假牙、胡须……”
“那不成,若是太丑了,我可不戴。”赵祾乐不可支,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个场景。
可现在完全就没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这委实要算是今夜的一大意难平了。
街市上有舞龙游狮的、表演杂耍的,还有美轮美奂的花灯、各种各样的小食,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实在热闹非凡。赵祾紧紧牵住我,这才能不被人流冲散。
肆水自荆台城中川流而过,上元时分,河上有许多花船画舫,又点起灯来,照得河面也波光粼粼,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
赵祾见我老向河边瞧,就问我:“想坐船?”
我惦记着自己的小计划,摇了摇头:“今年就算了,来年吧。”
他于是点头,语带笑意:“也好,现在去恐怕找不着什么好位置了,只能同人挤在船前。来年再说,提前张罗是最好的。从船上看这一夜灯市,又是不一样的景致。上元夜,斗笠湖上还会专程搭戏台,游船出城后,可以飘在湖上听戏。”
我笑着睨他:“少……公子不是不喜欢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么?怎么愿意同小女子来走这一遭呀?”
“你自己便把答案都说出口了,还来问我?”他回我,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也盛满了笑意。
我实在没想到今夜人会这样多,就算我是为了体味这份喧哗才来,也觉得人多得有些太过。自赵府出门,我们虽是步行,但在路上却花去了半个多时辰,真是岂有此理!
城中人潮如织,越往市集的方向走,人越多,若非我提前踩了点,选了荆台标志性的望月楼,又极其明智地让平月等在了那附近,我今夜的安排定然要全部泡汤了。
望月楼不愧是荆台第一楼,旁边人尤其多,虽然让我差点错过了自己的布置,却也给了我从他身边脱身的机会。
就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当口,我松开了赵祾的手,接着就像一尾鱼儿消失在了人潮里。
望月楼旁有一条陈旧的巷子,不知何故,多年未曾翻修过,因为又窄又暗,还是条死路,所以罕有人至。就算拥挤如今夜,也没人来,平月老早就在此等候。我脱下原本身上的披风,换上了她递来的新披风和新面具,这面具上是一只笑眼狐,赵祾一定不知道我到底为今晚准备了多少张面具。
待我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都准备好时,一直在盯梢的平月指了一个方向,我很快就看见了檐下的赵祾,他身量较一般人高出些许,所以我一眼便看见了左右张望的他。
他这模样明显是在找人,多半是以为我和他走散了,所以退到一旁人少些的地方寻我。
我紧盯着那个身影,穿过人流,朝他靠近,想象着等会他面具下的神情,就觉得十分有趣。
就算他眼睛再好,也不会想到我换了衣裳和面具,因此很难从这么多人中找到我。待终于绕到了他身后,我深吸口气,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他下意识地回头,那样子似是认出了我,但因为我换了衣裳和面具,所以不能确信。
我趁着他愣神的间隙,轻轻碰了碰他的左手手指,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追了过来,想牵我的手,但我飞快地避过了,因为——我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枝刚刚绽开的腊梅花。
我将那枝花递给他,他不太明白我想做什么,但还是接了过去。这下他已确信是我了,因为面具下传来他有些无奈的声音:“怀柔……”
我没说话,碰了碰他右手的手指,这次我手中出现了一小串钱,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不消我示意,就自发接了过去。
在生辰时送些花啊、糖啊、铜钱啊这类小东西是百丈谷的传统,一般是过生辰这人的父母替他准备,这些东西并不贵重,也算不上真正的生辰礼,主要是为了图个吉利。我原以为这习惯是全天下都有的,但到了荆台之后才知道原来只有青钺山一带才兴。
我又分别拍了拍他的左右两个肩头,变出了一个如意结和一个护身符,他照样尽数收下。
然后我点了点他的心口,捧出了一个香囊——年前我绣的那个,终于赶在他生辰前完工了。
这些小戏法终于顺利地结束了,我长舒了口气。前阵赵宣和平月瞒着赵祾专程帮我找了会变戏法的师傅,眼下这些小把戏虽然算不上完美,但没有失败已经很不错了,不枉我练习了这么久。
在这些小戏法之后,若按原本的打算,我应该如刚才一样再次消失在人群里,以保证狐仙赐福确实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足够让人惊喜。但眼下看着赵祾的模样,我突然想临时加一点戏码,而想到自己马上要做的事,我的心跳就如擂鼓一样。
我们站的地方在一个角落里,因为没什么灯,四周有些暗,赵祾又几乎将我完全遮住了,别人很难注意到,这样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情景,我将自己的面具推至头顶,踮起脚尖,在他的面具上落下了一个吻。
唇上传来属于面具的粗糙的触感,他比我高,有笑眼狐的面具挡着,他瞧不见我的脸,自然也不知道我的表情。隔着面具的吻很轻,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有些发酸,像下了一场雨,江南梅雨季节时的那场绵绵的雨。
很快,几乎是一瞬间我就离开了。然后便如设想的那样,我捏破出烟用的小布包,很轻的一声“嘭”,我站的地方瞬间飘出一阵云一般的白烟,遮住了赵祾的视线。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要拉住我,但最后只接住了那件我为了变戏法新换的披风。
我很快就又融进了人群中,并借此机会给自己再次换了一张面具,就算赵祾他有三头六臂,不使武功强行开道也别想在这么多人里抓住我,于是这出戏也就到此结束了——本该如此的。
退到黑黢黢的巷子里时,我还沉浸在那种带着点鼻酸的沾沾自喜里,能想到这么个有意思的祝福仪式,我离天才也就差一点点嘛。
我刚一抬起头,就看到平月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有些奇怪,提醒她道:“我原本的披风与面具呢?”按理说,现在我应该换回原本的身份,再回去找赵祾了。
平月指了指天上,人群里此时也传来了配合般的惊呼。我抬头一看,就觉得自己不是天才,而是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