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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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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安——”
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划破夜空。
“遇安!遇安!你别动,你别动好不好,你等着我过去,千万别动,求你了遇安!”
徐赫言站在顶楼,推开破旧的、吱呀作响的木头门,浑身颤抖着想要扑上前去拥抱眼前的人,但是他不敢,只是无措地站在原地,红眼弓腰,目眦欲裂。
恐惧如潮水般席席卷而来,化成一片深渊将他吞噬。徐赫言哆哆嗦嗦地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遇安,你听我说,你过来好不好,过来我抱抱你,一切都会好的,我想抱抱你好不好?你回头看看我啊遇安!”
顶楼风很大,风将遇安的衣服吹得来回晃动,露出他纤细的腰身,他顿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机械地转过身来,努力辨认身后的人,甚至是声音。半晌,他露出一个笑容,像是技术欠缺的木匠雕刻的人偶。
“徐赫言。”遇安的声音很沙哑,眼睛通红,眼下发青,是很久没有睡好觉的原因,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发现一点都没有湿润后放下心来,回着头看对方,说,“徐赫言,让我走吧,我的生活已经好不起来了,我不能再把你的生活也变得跟我一样坏,那太自私了。”
徐赫言强忍着冲过去的冲动,只是伸着一双手看他,眼泪不要钱一样涌出来,他的眼眶甚至比遇安还要红,让人分不出他们俩究竟是谁很久睡不好觉。
“不是的不是的,遇安,安安,你听我说,我的生活没有变得不好,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替我定义幸福,是不是,我有你很幸福,你过来我这边,求你了遇安!”
徐赫言大概这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求人的一天。想当年他称霸学校,带着一群小弟招摇过市的时候,潇洒的像□□大哥,从来只有别人捧着他求他的份,可如今,他就差跪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天台上,乞求天台边那个人能活下来。
遇安呆愣愣地僵在原地,徐赫言的话像无数只小蝴蝶一样冲他飞过来,很漂亮,很绚烂,本该如童话一样美好,可遇安只觉得害怕,只觉得吵闹,他攥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很快,便有温热的液体滴落。
一滴,又一滴,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溅出红艳艳的玫瑰。
遇安浅浅地笑了一下,双手搭上了栏杆。
楼下,无数人汇聚在一起,仰着头往顶楼天台看,围观的群众叽叽喳喳,有的担心,有的看热闹,还有的害怕。紧接着,红蓝交错的灯光和各种鸣笛声响起,一时间,楼下成了声音的海洋。
“小伙子别想不开啊,你还这么年轻,活着就有机会的!”不知道哪个大爷,拿着个大喇叭在楼下喊,失真的声音一路向上,像虫子一般钻进遇安的耳朵。
“他真的会跳吗?”
“不知道啊,不过如果跳了也没事吧,这不是消防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吗?”
“要我说他是不是博取流量的啊,在这这么久了也没跳。”
“哎!小伙子,你积德啊!”刚才拿着喇叭的老大爷大概是长着顺风耳,不知怎么的就在嘈杂的人群里捕捉到了这不和谐的声音,“别什么话也说!缺德的!”
小伙子大概也觉得这话不好,于是噤声。
尽管人群已经安静了不少,可架不住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再加上吵闹的呼喊声和鸣笛声,顶楼的遇安只觉得自己掉进了岩浆,每一块石头都在尖叫,并且很烫,烫破了皮肤,让他快要窒息。
“好吵。”遇安喃喃道。
他不喜欢吵闹。每次只要声音大一点,他的头就会疼。遇安的世界里有魔法,不过他觉得应该是黑魔法,吵闹的声音变成了一堆嗡嗡叫的虫子,破开他的头骨钻进温暖湿润的大脑,然后将其蛀坏,发出恶心的、带着水声的咯吱声。
“好吵。”遇安又重复了一次,双手机械地捂住头。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刻在习惯里。
遇安突然笑了,哪怕在最后一刻,人还是趋利避害。
“徐赫言,楼下真吵啊,我不喜欢。”遇安再次回头,像是对着徐赫言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
徐赫言被钉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朦胧中他只能看见遇安再次回头,对着他说好吵,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吵……那你过来我这里,我给你捂住耳朵好不好?”徐赫言连哄带骗,祈求他能回来。
然而没用,遇安露出个好看的笑,声音平稳而轻:“还是别了,麻烦你太多事情了,总不能这种小事也要你来帮忙,这次我自己解决了。”
他说着,一只脚抬高,已经迈出了护栏,连带着小半个身子也探出了顶楼。楼下热闹得很,遇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死在喧嚣热闹里,不知道是好是坏。但他已经想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死了就听不见了。
顶楼年久失修,栏杆已经生锈,漆皮斑驳,压根经不住遇安的折腾。
嘎吱嘎吱的金属声,尖锐急促的鸣笛声,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还有……颤抖绝望的呼喊声,如潮如流,把遇安紧紧包裹着,想要将他带离这个世界。
迈出一只脚的遇安突然停住了动作。徐赫言站在原地,已经不知道作何反应。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变得冰凉,从四肢百骸涌向大脑,接着从眼睛,鼻孔和耳朵中喷涌而出。
徐赫言的呼吸和心跳静止了。
但遇安不知怎么的收了脚。
“遇安!遇安!回来,回来!求你了!”徐赫言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却仍爆发出吼叫,四肢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动一下,都像是被刀割。
“好啊。”遇安乖乖地回答。
紧接着,他整个人往后撤了一步,离天台远了一些。
徐赫言觉得自己在慢慢活过来。
然而下一刻,他彻底的死去。
遇安先是缓慢地从栏杆处收回脚,接着远离了栏杆,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换了个位置,避开楼下的垫子,毫不犹豫地跨过护栏,整个人向下坠去。
遇安没有遗憾了,毕竟他特意找了一个很不错的角度,在翻过护栏回头后,还能再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徐赫言最后一眼。
挺好的。
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蝴蝶,只不过是被折断翅膀的那种,所以他是一定要下落的。
楼下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过他却听不真切,那些声音变成无数只大手,朝上伸去,把这只折翼的蝴蝶拉到地面,然后踩碎。
窃窃私语和呼喊声很快变成了尖叫和大喊。
遇安想,有这么可怕吗?大概是有的吧。
因为密集的人群一下子四散开来,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时间尖叫声不绝于耳。
“砰”一声,蝴蝶归于尘土。
徐赫言站在顶楼上。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退化了,唯有听觉,在此时无比的敏感,清楚的听见了什么东西坠落破碎的声音。
是什么呢?
是他的遇安,也是他。
像学步的婴儿那般,徐赫言踉踉跄跄地往下走,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只是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滚,毕竟刚刚学步的婴儿怎么可能走得很顺利呢。
走到楼道口,他停下脚步,又变成了老翁,在这一刻精疲力尽。胸膛剧烈起伏且频率极快,像沙滩上搁浅的鱼,被晒脱了鳞片,抽走了空气。海水拯救不了他,只有遇安可以。
遇安,遇安。
遇安呢?
他猛然清醒,浑浊的双目短暂的亮了片刻,朝着某个方向跌跌撞撞奔去。
他的遇安已经被人团团围起。穿白色衣服的,橙色衣服的紧紧围着他。哦,还有大片的红色,遇安就盛开在大片的红色上,美丽又鲜艳。
“你是他什么人?你认识他吗?”一旁的白衣服问。
徐赫言压根听不见,他的耳朵此时失灵了,眼睛却又变得无比的敏感,只能看见那朵鲜红的玫瑰。
他挣扎着,颤抖着上前,被自己绊了一跤后跌落在地面动弹不得,然后他就开始爬,顾不上破烂的衣服和膝盖,闷着头往前爬。
最后不知道被谁捞起。
“你先冷静一点。”
谁在说话?徐赫言心想,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请问你跟伤者是什么关系?你认识他的亲属吗?”寒风呼啸中,医生的话再次响起。
伤者?伤者?
徐赫言突然活了过来。不是死者,是伤者。
“他怎么样?他怎么样,啊?”徐赫言直起身子,跪在地上仰着头问医生,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他掉下来的时候虽然避开了救生垫,但是先掉在了车棚上,那个车棚顶缓冲了一下,不然肯定活不了。”一旁的消防员说。
那就是还活着。
“我是……”徐赫言突然愣住了。
是他什么人呢?反正不是可以给他签字的人。
“我是……他朋友。”
“那你能联系他的家人吗?能的话赶紧联系啊!”
“……”
徐赫言一时间愣在原地。
能是能,可一个不在了,一个疯着,联系上了又能怎么办呢。
他赌徒一样地拨了电话。不知道上天是仁慈还是残忍,经常疯着的人此刻居然是清醒的,她接了电话,沉默很久,然后发出难听的、尖锐的哭喊声。
医院。
“手术中”三个大字亮起。
徐赫言和一个身形佝偻的女人坐在门外的椅子上。
沉默无言。
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一块好地方,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擦伤和淤青一股脑地冒出来,在地面上爬行的血迹已经干涸,脏兮兮黏在身上。
但他压根就感觉不到疼痛,遇安成了他的毒药和麻药,让他疼,也让他感觉不到疼。
灯灭了,医生走出来。
徐赫言扑过去:“他怎么样?”
“虽然掉下来的时候有东西拦了一下,但是那是六楼。”医生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伤到了头,以后能不能醒过来,不好说,做好心理准备吧。”
心理准备。
做不好的,怎么可能做好呢?一辈子也做不好。徐赫言站在手术室门口,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然后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哎呀?!”刚才还坐在他身旁的女人突然朝他走过来,“你怎么哭了呢?你是谁?”
上天太仁慈了,仁慈到让这个母亲在关键时刻又失了神智成了孩童,上天也太残忍了,残忍到关键时刻再次把所有的一切都扔给徐赫言。
“你别哭,你哭了安安也会难过。”女人笨拙地伸出手,想给他擦去眼泪,她分不清面前的人是谁,潜意识中却还知道他跟遇安的关系。
徐赫言叹了口气,扶住她的胳膊,连哄带骗把人哄到座位上,然后播出一个电话。做出这些动作完全是出于本能,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喂。”
“怎么样了?”对面问,语气很着急,声音很大,把徐赫言唤醒。
“活下来了,但是情况不太好。”徐赫言说,“他妈妈还在医院,你能不能帮我带走,我陪着遇安,详细的你来了我跟你说。”
对面沉默了一会说好。
秦知来的时候,徐赫言正哄着女人吃饭,遇安已经被送进了ICU。
秦知看着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变成这幅样子,想骂他一顿,但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走过去蹲在女人面前,露出个笑容:“我陪您吃吧。”
女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催促着秦知赶紧把饭给自己。
秦知一边喂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徐赫言。
“遇安怎么样了?”
“活下来了,但是很可能醒不过来了。”
秦知的手抖了一下,被女人用力一拍。女人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不过只是片刻,就消失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徐赫言双手捂住脸,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不知道。”
徐赫言很少有说不知道的时候,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从来都是直接上手,直接做,干净利落,目标明确。
只有遇安,是他的例外。
秦知带着女人走了。走之前他想抱一下徐赫言以示安慰,但看着他没一个好地方的身体,最终还是作罢,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并嘱咐他找医生看看,说自己晚点再过来。
徐赫言目送两人,一直到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收回目光,转身朝着某个地方走去,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