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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花衣魔笛手(06) ...

  •   回程路上,今起恹恹地靠着座椅,阳光斜斜地照进车里,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看着不断后退的街景,眼神淡而空。

      夏天快收尾了,老槐树开始零星掉下黄叶,蝉声也稀稀落落地倦了下去。
      自从爆火出名后,姜恕带他走的路就格外静谧。避开大道,绕开喧嚣,车子穿行在老城区的窄街深巷,几乎听不见车流人声,只有轮胎压过落叶时细微的沙响。

      车窗没有打开,玻璃上有自己的倒影,也有倒影中更远的胡同巷子。那里有老人坐在藤椅上摇扇,有孩童追逐着皮球嬉笑环跑。
      隔着车窗,那些寻常的热闹像另一个世界。

      姜恕突然开口:“去看一下今老先生怎么样?”

      车子转了个弯,驶向今家老宅。
      百年古松柏依旧苍劲地立着,只是院墙外停着几辆陌生的黑色轿车。那些车子安静地泊在那,车窗深暗,看不透内里。

      今起呼吸一紧。
      私生粉?还是狗仔?
      自己在娱乐圈掀起的风浪,难道波及到了这里?

      不多时,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魁梧男人从宅门内走出,径直朝他们走来,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姜恕说:“池傲坛的安保人员。”

      两个男人在车前站定,其中一人开口:“请问你们找谁?”
      姜恕降下车窗,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窗沿上,姿态放松,掌心朝外。对方视线在他手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车内,随即侧身对着耳麦低声说了几句。
      短暂的电流杂音后,两人向旁退开,让出通道。

      今稷川向来没有留客吃饭的习惯,姜恕和今起刚踏入宅门,就在影壁前遇到了池傲坛。
      今起垂眼叫了声:“池先生。”
      从小他就知道,池傲坛不喜欢自己叫他爷爷。

      池傲坛的视线在姜恕身上短暂停留,随后落到今起脸上,难得地,多看了一眼。
      眼神里的冰冷与排斥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今起不会自恋到认为他在自己身上找池骋的影子,虽然他和池骋一个爹,但长相和脾性天南地北。

      如他所想,池傲坛多看一眼后什么都没说,杵着拐杖离开。拐杖点地的声音不高,短,脆,像钉子一样一下一下楔进青砖缝里。
      那背影走得稳,含着沉潜的蓄势般的静,像一头暂伏于林的老狮,皮毛松了,收爪垂尾,筋骨却还山一样沉着,随时能扑出来。

      姜恕和今起继续往前走,穿过绿荫掩映的卵石小径,眼前豁然开朗。
      书房朝南延伸出一片半开放的木质露台,台下是一汪不大的碧湖。湖水引自活泉,边缘以青石驳岸,沿岸铺着修剪齐整的草坪。

      今稷川正蹲在湖边,手里捏着一截细枝,枝头虚虚悬在水面上方。池中几尾锦鲤懒洋洋地曳着尾,偶尔靠近,又慢悠悠荡开。
      一老,一水,几尾鱼,就这么静默地对峙着。

      微弓的脊背,捏着树枝的指节,以及悬停时稳如磐石的姿态,竟和今起蹲居的样子如出一辙。

      今起不可置信地往前走,直到倒影出现在池中,叠在今稷川的倒影旁。
      今稷川没有回头,只是说,“每次你蹲在这儿我就琢磨,这些鱼游来游去,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今起张了张嘴,却答不上话。
      他从未想过那些自己以为无人留意的孩子气举动,会被今稷川关注,甚至成了多年疑惑。

      没有回答,今稷川也不恼,放下树枝起身,背着双手沿着湖边走,“遇到那老顽童了吧?”
      今起落后一步跟着:“遇见了。”

      今稷川步履未停,声音沉缓:“池傲坛把肇奇能源运输部与坎沙亚沙奇部落往来的证据给了我。另外,池骋走的那晚,有两个坎沙亚人进过池家,天亮前离开。这件事,池茂青从未上报。”

      热气在夏风里晃动,今起却浑身发冷,所以整个事件的主谋,是池茂青?
      更让他不解的,还有今稷川此刻的态度。

      上次见面,老人还厉声痛斥他踏入娱乐圈,严令禁止他沾染任何关于池家的是非。可现在却像全然忘了那些禁令,平静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坦然地,把事态发展摊在他面前。
      这转变太快,太彻底,反而让人心头生悸。

      “外公,”今起停下脚步,夏风裹着潮热拂过耳畔,他声音压得有些低,像在试探一块冰的厚度,“您不反对……我碰这些了吗?”

      话题转得突然,今稷川回过身,眼风扫过去时带着火星子:“我反对得了吗?”
      今起立刻闭紧嘴,垂下眼,最乖顺的模样。

      今稷川鼻腔冷哼一声,到底没再多骂,转回去望着湖面:“我不知道池茂青是不是真像池傲坛说的那样,为了利益什么都能不顾。我只知道,当年你妈离开池家,他没给半分体面,你离开池家后,他也没问过你一次。”

      今起沉默地望向湖心,池面碎光浮动,映着他那张没什么波澜的脸。
      从前不是不在意,是在意了也没用,索性装作不在意。而现在,是连“装作”都不需要了。

      池茂青对他来说,已经褪尽所有想象和期待。那个人就像湖底一块冷硬的石头,你可以看见它,知道它在那儿,但它不会给你任何回应,也不会因你而改变分毫。

      夏风拂过,水面起了细纹,那些晃动的光斑像被揉碎的旧梦,一点点散开。
      今起收回视线。

      有些血缘,生来就是沉默的,而你能做的,是学会和这份沉默和平共处。

      半晌,今稷川又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沙奇部落是坎沙亚最古老、最神秘的部落,盘踞在雨林深处。那里地形诡变,瘴气弥漫,连当地政府都管不到。他们有独立的武装和规矩,外人进去,很难全须全尾出来。我们的人试过几次,最深只能摸到外围,再往里,信号全断,连电子设备都会失灵。截至目前,没人知道沙奇部落的确切位置,也没人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风掠过湖面,带起一阵微凉的湿意,今稷川的声音压得更低:“肇奇能源和沙奇部落有牵扯,他们甚至用五辆车的人命转移视线,那批货,就不只是货那么简单。姜恕侦查两日,确认他们会在监管部门进驻运输部前,再次行动”

      再来一次,可能会有同样的“坎沙亚女人”死去,也可能会有同样的“池骋”死去。

      风掠过湖面,吹动今稷川鬓角的白发。
      这位向来以严苛著称的泰山,此刻的肩背依旧挺直,眼神却沉凝了几分。

      自从目睹池傲坛因为失去池骋而一夜枯槁,甚至上门求和给他物证后,他心里那套运转了几十年的准则,第一次出现了滞涩。
      他忽然意识到,有些线划得太死,反而会勒断不该断的东西。

      权力守不住人命,规矩护不住血脉。

      必须调整方向,进行另一种形式的布局,哪怕推翻自己立下的铁律,亲手撕掉那张写满“不准”的禁令,也要把被划在界线之外的今起纳入自己的防线之内。

      老一辈人不讲珍惜,只讲责任,只做该做的事。而现在,他的责任里会多一份珍惜。

      今稷川看着今起,想起他刚来今家那会儿,十来岁的孩子,身上还带着从池家学来的讨好,被他冷眼一扫,连呼吸都屏得极轻,像只误闯陌生巢穴的幼雀,羽毛奓着,一动不敢动。

      随着相处,幼雀抹去讨好,却也变得更加沉默。每次走出书房都会捡根树枝蹲到湖边,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锦鲤。
      背影瘦瘦小小,真怕他扛不住扑到湖里一了百了,所以不敢松懈,得在镂空的窗后盯着。
      好在他还绷着一股服输的倔。

      再后来,因为太过聪慧,被学校里年长的混混排挤欺负。问他为什么不还手,这孩子抬起头,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茫然的无措。他好像从未学过,该如何应对来自周围人的恶意。
      身为监护人,却草率地把一切归因于懦弱,哪怕高考后遭遇那场劫难也没能真正明白,也从未好好教他该怎么保护自己。

      好在,他安全回来,如今已经长开。身姿瘦削却挺拔,立在湖畔像一根翠竹,风过时衣摆微动,那股子静默里,已然有了自己的筋骨。

      今起怔怔地看着今稷川似是柔和的神色,还未细品这片刻的温存,今稷川已经敛了神情,目光重新凝成惯常的严整:“我女儿不见了,怎么没跟我说?”

      今起喉结动了动,没出声。
      他知道今夕珞被确诊为分裂性情感障碍,也亲自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却不知道她已经消失两个多月?

      今稷川火气更盛,“她不肯见我,你就把我当成一把老骨头,说不定明天就进棺材了,是吗?”
      “不是的!”今起脱口。
      他还想说,“我从没想过劝阻您,让您停留在黄昏”,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矫情,

      不过,他一直都不知道今稷川的缺席是出于今夕珞的要求,可就算知道,也难以理解。
      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说的话,他怎么就当了真?

      今起一阵愤慨,真是老糊涂了!
      哪还有威严,哪还有决断?眼前不过是个固执的糊涂老头!

      今起有些消受不起,难受得掌心冒汗,像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蚂蚁。

      看他进退维谷的样,今稷川面露笑意,极淡,但足以称得上是慈和。

      今起呆住。
      这是今稷川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没有严厉,没有训诫,只有属于长辈的温软,眼底还沉着亲情。

      今起鼻腔一酸,眼眶毫无预兆地红。
      他想忍住,眼泪却不受控地往下滚。他咬牙狠狠擦眼睛,可越擦越湿,连肩膀都开始发颤。

      今稷川沉默地看着他抖动的肩背,半晌,才沉声问:“受委屈了?”
      这句话像拧开了闸门,今起甘之如饴,却也不好意思,猛地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到地上。

      先是路德维希那场冰冷的“断交”,再是现在外公生硬却切实的关切。从冰窖到暖炉,这落差让他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彻底断了。
      他想哭,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

      今稷川到底比今起矮一截,又没哄过小孩,只记得其他老顽童哄外孙时会摸摸他们的脑袋,拍拍他们的肩膀,所以干脆让今起坐下。

      “外公,我……”今起泪眼模糊。
      “行了,哭吧!哭还需要什么理由?”今稷川凭着记忆摸了摸今起的脑袋,然后专注地拍抚他的背。
      动作有些生疏,力道却稳。

      今起情绪汹涌得不可控制,双手抱着膝,埋头,缩到自己的小千世界尽情流泪。
      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记得那手掌一下一下落在背上,像无声的安抚,也像迟来的认可。

      最后今起睡了过去,再醒来还是在湖边,只是枕在姜恕的大腿上。

      姜恕低头,上半身挡住太阳,“少爷,确定不想再哭了吧?”
      今起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刚醒的迷蒙,然后他看见姜恕的嘴角一点点弯起来。
      姜恕注意到他的视线,赶紧把脸绷住,故作严肃地问:“那有听到什么吗?”

      今起真就细细回想,可脑袋空空,哭起来只觉得委屈滔天,哪还听得见别的。
      姜恕猜出个大概,嘴角又有往上弯的迹象。
      今起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这混蛋是在憋笑,不爽,很不爽,出手就袭向他的喉结。
      姜恕一把扣住,垂眼打量,哭那么久,眼睛居然没有肿,该夸的,但还是啧啧摇头:“难怪今老先生会说,少爷脾气不可爱。”

      今起眼睛瞪得溜圆。

      姜恕憋不住欠揍的德行,一句一句往外蹦:“您是没瞧见自个儿刚才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今老先生起先还挺沉着,寻思哄两句得了,毕竟您也老大不小了,总得顾点脸面不是?哪知道哄了十来分钟,您这儿还跟泄洪似的没完没了,老爷子的脸越来越黑,最后没辙,冲我招手,语重心长地交代,‘姜恕啊,这孩子的水闸坏了,你给修理修理。’”

      今起听得耳根发烫,侧身撑起,心里直骂:我他妈再信这混蛋一个字,今字倒着写!

      哭过一通,神清气爽不少。
      今起走了没几步,后知后觉地开始脸热,虽然姜恕的话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自己是真的哭了,还是在外公面前哭成那样,还哭睡着了!
      太丢人了,太窝囊了!

      今起越想越懊恼,姓姜的怎么也不阻止一下自己?歪头,人已经在他走神间隙走到了前面,肩膀正可疑地,一耸一耸地颤动着。
      今起闷声:“你好像很想笑?”
      “啊?没有!”姜恕头也不回,声音却压着明显的笑意,“我一点儿也不想笑,真的,我就是活动活动,刚才帮您挡太阳有点发酸。”

      今起挫败地低着头,耳根发烫,“想笑就笑吧,反正……也没什么,我什么样你没见过?”
      姜恕脚步一顿,几步退回去,一把揽住今起的肩膀:“其实我是真想笑,不过先声明,不是笑话少爷您,我就是觉得挺新鲜的,少爷你是怎么……”
      姜恕顿了顿,终究没憋住,“哈哈哈——怎么能哭得那么投入,哭完还秒睡,醒来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少爷,您这情绪管理,真是让姜某自愧不如啊!”

      今起被他笑得耳根更热,扭头想躲。
      “哎诶诶,”姜恕揽紧他,笑得更敞亮了,“我真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把心里的憋屈都哭掉,哭完之后又可以做回‘少爷’,真挺好的!总比憋出毛病强。”

      他一边笑一边带着今起往前走,爽朗的笑声惊动了湖里的锦鲤,游得更欢了。
      今起被他揽得脚步有些发飘,微微侧过脸,目光正好落在他利落的下颌线上,再往下,是随着笑声轻轻滚动的喉结。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他耳后那道淡色的旧疤,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像阳光晒透的棉布,像初雪后松针的清冽,混着一点汗意蒸腾出的独属于他的暖。

      该挣脱的。
      该绷紧声音提醒他注意分寸,别这么没大没小。
      可夏风粘稠,脚步也软,身体不听使唤。

      在这暑气与湖水交织的午后,今起连呼吸都轻了,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吸入他的气息。

      吸入。

      当你吸入夏风,湖水的湿气会留在肺腑。
      那么,当你吸入一个人的气息,会留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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